“水”做的!江南
2020-05-12 15:06:00  作者:张永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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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文化都是在水中浸泡出来的文化。对于江南来说,水是不可替代的特征,江南如果没有水,就不称其为江南了。我们看到,这里有长江、钱塘江、大运河、太湖,还有东海等等,河流纵横,水网密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流动之水,是脉搏,是血管,是神经,将整个江南大地连为一体。

自“泰伯奔吴”建勾吴古国以来,这里就是水的故乡,据说“吴”即“苏”,义为鱼,即此处先民早就以鱼为生。到吴王夫差时,更是迫不及待地开凿邗沟,最初目的是为方便吴国水军北上争霸,但待河流四通八达、融会贯通之后,水乡风貌已初具雏形。

在江南地区逐步取代中原成为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的过程中,因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难而导致的人口南迁,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衣冠南“渡”,一个“渡”字,也说明江南之水的作用不可小觑;唐“安史之乱”后,中原士庶避乱南渡至扬子江畔金陵(今南京),建立南唐;北宋末,宋高宗渡江,以钱塘江边的临安(今杭州)为行都,建立南宋。正是因为江南这个地方拥有丰沛的河流和肥沃的土地,才让那些远道而来的劳动力和先进技术,有了施展“拳脚”的广阔天地。江南也因此乘上了高速列车,很快就变成了声振寰宇的鱼米之乡。

人间三月天,细柳春风裁,一泓泓澄澈碧水粼粼而起,漫漫岁月中流淌着水乡的清秀,石拱桥横跨在平静的水面,或优雅别致,或玲珑飘逸,或婉约深情,呼应着近处的粉墙黛瓦和远处的青山隐隐一起涌入眼帘。游览其间,如一叶扁舟,穿行在青山绿水之中,两岸历经风浪的斑驳和亘古柔情的胜迹, 特别那些破茧成蝶的水岸人家,风尚别致,都是由世代相传的生活风俗习惯以及行为方式的延续而构成的,即便是在琐碎寻常的日子里,浮现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水乡符号,也都有着一脉相承的基因和生生不息的传奇。最典型的就是“江南三境”。

物境,是江南文化的表层物象

江南是小桥流水,江南是枕河人家,江南是烟雨杏花,江南是水墨田园,江南是丁香小巷,江南是江花胜火,江南是春水如蓝,江南是曲径通幽,江南是画舫轻移......这些都是江南特有的风貌,也是人们提到江南就会想到的那些具体而生动的感知。当我们把这些表层物象进行凝聚归类,应该包括三个基本的文化圈层。

第一个是古迹之遗。这里有拙政园、沧浪亭、狮子林、留园、瞻园、沈园、个园等;有西湖、瘦西湖、玄武湖、莫愁湖、秦淮河、楠溪江等;有紫金山、普陀山、莫干山等;有灵隐寺、栖霞寺、寒山寺、鸡鸣寺、宝华寺、雪窦寺、大明寺、甘露寺、国清寺等;有兰亭、鼓楼、烟雨楼、昭明太子读书台、铁琴铜剑楼、天一阁、嘉业堂等;有宝带桥、断桥、二十四桥、双桥、八字桥、白堤、苏堤等;有北寺塔、虎丘塔、瑞光塔、六和塔等;有孔氏南宗家庙、夫子庙、岳王庙、大禹陵、中山陵、徐霞客墓、米芾墓等;有鲁迅故居、茅盾故居、俞樾故居、唐寅故居、东林书院、胡庆余堂、西泠印社等。

苏州园林

鸡鸣寺

西湖,东林书院

第二是古镇之美。比如,周庄、同里、木渎、甪直、锦溪、西塘、乌镇、南浔等。古镇是江南文化的核心部位和典型代表,在江南星罗棋布,比比皆是,如嵌珍珠,熠熠生辉。有人说江南有二十大名镇,有人说有十大名镇,有人说有四大名镇,但不管有多少,这些名镇都是家家临水、户户通舟的景象,到处都洋溢着鱼米之乡的温婉气质。

周庄古镇,西塘古镇

第三是古城之韵。江南的城市发展比较迅速,许多都是现代化发展的表率,但历史底蕴却代表着岁月的深厚,那是永不褪变的文化底色。比如,上海、南京、杭州、苏州、扬州等,它们有共同的文化氛围,但同中有异,各有特色,也有海派文化、金陵文化、杭州文化、苏州文化、扬州文化等不同的地域特点,它们都是江南文化的富矿,蕴含着挖掘不尽的千年古韵。

三个文化圈层代表着不同的范围,也各具不同的自然人文景观,但它们都从历史的波澜中走来,温婉之水孕育了江南的表层物象,无论进入哪个文化圈层,都恍如回溯和倒流时光,可以看到江南曾经的过往。

情境,是江南文化的情感形象

情感形象在江南文化中也是中坚力量,江南似乎就是爱情传说的肥沃土壤。四大民间传说中的《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都诞生在江南: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通过篷船借伞、盗灵芝仙草、水漫金山、断桥、雷峰塔、祭塔、遁身蟹腹等生动情节,表达了对男女自由恋爱的礼赞肯定和对封建势力压抑束缚的憎恨抨击;梁山伯与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同窗苦读,秉烛夜书,谈笑风生,十八相送,双双化蝶,感天动地,千古传颂;牛郎和织女这对悲情眷侣,始于初见般的美好,止于终老后的坚贞,“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硬是把银河远隔变成了鹊桥相会!江南就好像是爱情故事的印刷机,不厌其烦,没完没了,不断地加印着各种各样的爱情版本。而其中最让印象深刻的还是李叔同与雪子的故事。

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昆曲《白蛇传》

李叔同是横跨音乐、美术、书法、戏剧、文学等门类的艺术大师,却在人生巅峰之际,执意皈依佛门,对于爱他胜己的日籍夫人雪子来说,这无疑晴天霹雳,当头一棒,她急忙携子前来规劝,结果却无功而返,开始不愿见面,后来见了最后一面。影片《一轮明月》对此进行了生动的表现 :清晨,薄雾西湖,两舟相向。雪子:“叔同——”李叔同:“请叫我弘一。”雪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李叔同:“爱,就是慈悲。”藕断不丝连,恩断义已绝,弘一法师看破红尘,去意已决。“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

事实上,李叔同在出家之前给妻子写的信却深情款款,多有愧疚,同时对妻子的日后生活,也做了精心的安排。但无论如何,这种抛妻弃子的行为有违常理,当时还是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和不同的猜测,弟子丰子恺明师心鉴,一语道破: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他认为自己老师出家是为了过自己的灵魂生活。诸如此类的情感故事,还包括许多亲情、友情、乡情以及民族情、国家情,等等,在江南之域举不胜举,随处流传。

故事就是江南,江南就是故事,它们之间吸附得非常紧密,丝毫不能分离,这些也确实为江南增添了许多生动的人文情怀,更有意思的是,许多讲故事的人最终也成了故事,比如丰子恺先生就是,其漫画人生也透出了鲜亮的色彩,如此环环相扣、起承转合的故事接续,终于沉淀到人们心底,成了挥之不去的情结。

意境,是江南文化的心灵意象

自古以来,江南就是中国诗人的梦中情人,江南就是文人墨客心中的乌托邦,特别是唐宋以来的大批诗人词人,感叹悲欢离合之流转,感受喜怒哀乐之命运,突然发现或邂逅如此美妙的江南,无不激发起酣畅淋漓的诗意灵感,都急急忙忙地诉诸妙笔,生花杰作,偶成佳句,如锦似缎,如花似月,这些诗词歌赋堆积起了江南的种种美学境界。它们就像一条波涌浪叠的河,沿途景色旖旎,风光无限,从任何地方截取一朵浪花,都会深藏着一袭袭醉人的江南时光。

宋文治画作 《山村晴雪》

白居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刘禹锡“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等等。在诗意的境界中,江南真的不是现实形态上的差别,而是不同心理状态下的模样。这些情感原型模式不是先天预设在人们心理结构中的“硬件”,而是借助诗词语言唤起艺术意象的“软件”。因此,通过那些纷呈迭出、曲尽纤毫的刻画和表达,江南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确切,越来越鲜明了,也越来越立体了。

有人说,江南在自己的想象中非常美,但到了地方以后,觉得也不过如此,所谓不去遗憾,去了以后更遗憾;同样,也有的人初见江南时,未必一见倾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别样的感觉却在心里持续发酵,变为一种如影随形的牵挂,反而成了永不消失的电波。诚然,美的风景总在远处,走到近处了,反而因为清晰消失掉了许多模糊感;对美的欣赏也并不都是一见钟情,也不取决一时的快慰,而是在长久的期待、酝酿和反刍中不断的呈现。眼前有景,不及一份懂得的心情;抬头望乡,不抵一种乡愁的弥漫。

吴冠中画作 《江南水乡》

江南应该是原有的样子,也应该是人们所希望的样子。我们把江南文化中的各个叙述系列贯串起来进行观照,在复杂中找到联系,在多向中抓住主流,在多层中发现深刻,紧紧抓住许多文化事实背后的隐喻主题,发现江南文化中作为统合形态的确切含义,就是江南人对流水的崇拜、对流水的理解和对流水的深情。

在江南的土地上,水就是命,水就是运,水就是天,水就是地,许多诗人对江南的认知,也就是一种水灵灵的文化,是流水带走了所有光阴如画的故事。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写的是水;刘禹锡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写的是水;苏轼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写的是水,王观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写的也是水。他们各有所取,惊心动魄,但给予人们最深刻最动情的凝望,还是眼中之水,身边之水,心头之水,江南到处盛满了水,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浩浩荡荡,密密麻麻,这里就是一个铺天盖地的水上世界。

吴冠中画作 《江南水乡》

为什么人们对江南之水会如此深情?

因为在江南文化传统中,人与水的关系是人与自然关系中的最直接最现实的命脉,水到天成,水到河成,水到渠成,江南文化最美体现就是顺势而为,最好表达就是趁势而为。人们喜欢那个永不停歇的流水灿烂的日子,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启示、感悟或体验人生,以水为荣,以水为耀,以水为归,分分秒秒都掩饰不住江南人对流水的热爱和癖好。

水是江南人触手可及的福利,也是他们的基本生活方式。水文化是江南人在与水打交道的过程中形成的历史成果和特色文化。对于江南而言,水不是土地的嵌入式,反而土地是水的嵌入式。生长在这里的人念兹在兹,就是因为他们是水做的骨肉,没有生长在这里的人念兹在兹,也是因为他们是水做的心性,所以经过长年流水文化的淘洗和冲刷,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不自觉的记忆,便将流水的灵性积淀在大脑的组织结构之中,江南文化的最终成果,也因此变成了江南的集体人格,江南人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思想情感、为人处世等独特风格也就瓜熟蒂落。

人们到了江南,立马就会感觉到一种磅礴无比的宁静感,心情和脚步都会慢下来,只要慢下来,一切就好办了,因为挣脱了功利意识,审美的眼光就变得更加锐利了,人们就会有更多的机会去发现江南之美:春日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燕声呢喃,风透帘栊;夏日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采莲荷田,笑声渐悄;秋日丝雨梧桐,清秋飞雁,淡菊飘香,悠然篱下;冬日雪依翡翠,千树珍珠,伊人似雪,翩然娇纯。只有怀揣一份纯色的淡然,不夹浮躁,不存茫然,不埋怨,不抱怨,才能身临其境,身受其染,积极地参与到江南文化精神仪式和审美视野的建构之中,不是刻意追求,而是心有灵犀,不是赏心悦目,而是情投意合,不是豁然开朗,而是心领神会。因此,人们接触江南的过程,实际上也是纳悦自己、滋养身心和开发灵魂的过程。

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久别重逢,对于江南文化来说,也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我们是第一次与江南相遇,但为什么会感到久别重逢呢?因为江南的文化原型中深藏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江南文化是在中华民族文化大系统中凸显出来的独特风格。崇尚修齐治平而建立起来的个人、家族和国家之间的共生关系,也就逐渐塑造出江南人对自然、社会和自身的整体看法。“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在无锡创办东林书院时所撰的对联,旨在提倡"读书不忘救国",同时,还有陆游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以及辛弃疾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些出现在江南都不足为怪,因为家国情怀在这里早已深入人心,化为血肉!

世间风景千千万,唯有江南带着流水的轻巧,漾出时光多变、沉醉千年的模样。江南之美是点滴成河的美,是海纳百川的美,是清澈见底的美,是深不可测的美,是波涌浪叠的美,是顺流而下的美,是绵长深厚的美,也是缠绵如梦的美.....千姿百态,源远流长,唯美惊艳,余波绮丽,绕梁不绝,对于江南文化而言,也很难通过一种框架结构写出它们的全部生动,呈现它们全部韵味,还原它们的全部景象,对此我们也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也许道不尽、说不明、看不透、理不清,正是江南文化所特有的朦胧之美,即便是到了工业化、商业化、都市化、网络化、数字化、智能化突飞猛进的今天,历史风尘不复存在,水做的江南,那种诗情画意,依然是飘扬在人们心头的温暖记忆!

《水做的江南》 张永祎著

作者:张永祎

张永祎,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江南文化学者,曾受邀做客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cctv四)《文明之旅》栏目,讲授“梦里水乡江南镇”。著有《与我有约》和《水做的江南》等。江苏首届紫金文艺评论一等奖获得者。

(本文选编自《方志江苏》微信公众号

标签:江南;苏州园林;文化
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