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一些有文化底蕴、探索潜质、开拓精神的书法家,一直在诠释和破解困扰书法创作的实践难题:在当代书写的笔墨语境中,如何植入属于历史范畴的线条思索,如何留下属于哲学视域的意境思辨。整体来看,这些探索虽然艰辛,但实际上也是卓有成效的。他们有的从提升线条质量和文化含量入手,着力寻找篆书精神的现代化内核;有的从营造笔墨禅意和意境诗意切入,奋力释解草书内涵的时代化图谱。在这群耕耘者之中,来自南京邮电大学的冯震,不是最醒目的一个,但他把现实笔墨与历史哲思融为一体的创作选择却为当下学院派书法的发展留下一条醒目的历史文化注解。

释善珍《送黄凝云归常州》
注解之一:以中和之美为骨肉,在师承与地域的双重熔铸中寻找历史文化的现实表达。
笔者认为,笔墨之妙,妙在动静相生见乾坤;书道之境,境在天人合一显高邈。当我们凝视冯震的书法作品时,看到的不仅是笔墨线条的交织,更是一位当代书家对传统的深刻体认与对美学的哲学思考。作为中国书协会员、黄惇先生的高足,冯震的书法如兴化水乡的雾霭,既弥散着板桥故里的文脉基因,又缠绕着学院弟子的严谨法度。尤其是其五体皆涉的创作实践,恰似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所言“天才是给艺术提供规则的才能”。冯震对此似乎心有灵犀,他虽离天才还有一定距离,但对艺术规则的天然感悟驱使他努力去做一些有示范意义的多维尝试。因此,他在以中和之美为骨肉所设定的基本前提下,在承袭与创新之间构建起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这是每一个学院派弟子的必修之课,也是每一个学者型书家的必由之路。
在冯震的众多作品里,我比较喜欢他的篆书。其篆书笔法与结构皆源于秦汉,主要得益于《张迁碑》的雄浑与《礼器碑》的典雅,是在“楚圆齐方”的传统范式中注入个人的理解与思索。比如,他的篆书作品《告往乐天联》,结体准确而不失灵动,偏旁部首的来龙去脉如考古报告一样清晰明了,笔墨运行的字里行间透着“轻车安徐”的从容气度。这种“不张牙舞爪”的静穆之气,正是笔者所推崇的“沧桑之形体”与“翰墨之气韵”的精华所在。在这里,前者指向书法的历史厚度,后者彰显艺术的生命活力。因此,当我们将冯震的篆书与黄惇先生的金石风格进行比对时,可见师门传承中的“基因重组”十分耀眼。

告往乐天联
注解之二:以主观认知为标识,在形式与内容的时空转换中延展审美追求的内在和谐。
笔者认为,汉字之美,美在沧桑之形体;书艺之道,道在翰墨之气韵。当我们欣赏冯震的书法作品时,我最直观的感受是:冯震以对传统文化和经典书法的主观认知为审视半径,把书写形式与表现内容的和谐一体作为扫描视域,从而在美的纯粹性(沧桑之形体)与美的崇高性(翰墨之气韵)等方面留下认识印记。
一方面,冯震借助表现形式的多元化来集聚审美倾向的纯粹性。比如,他的行草作品《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堪称是对“美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康德语)这一哲学命题的书法阐释。在冯震呈现的这组“认识符号”中,常建原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空蒙意境,已从纯粹的字里行间转化为笔墨语言下的空间美学,即以线条的浓淡枯润,来演绎“山光悦鸟性”的生态韵律;以字距行距的疏密变化,来释放“潭影空人心”的澄明感悟。特别是在“万籁此俱寂”这一句的处理上,最后一字刻意留白,其主旨是用渐淡的墨色去引燃钟磬余音,这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匠心,正是康德所说,所谓“审美观念”就是“它生起许多思想而没有任何一特定的思想”的艺术呈现。
当然,一幅优秀的行草作品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只是其内在和谐的主体骨架,而富有个性色彩的情感植入,才是丰满其血肉之躯的鲜活因子。冯震的鲜活因子是其作品中“空”之精妙笔法的反复使用:他通过起笔如“初日照高林”的含蓄,行笔似“竹径通幽处”的婉转,收笔若“潭影空人心”的虚静,完成了三重空间里笔墨节奏的起承转合,既遵循书法的正统规则,又超越机械的技术模仿,让我们看到“想象力与知性的自由游戏”(康德语)后的审美情境。另一方面,冯震依托书写内容的正面性来凸显审美追求的崇高感。比如他的草书作品《念奴娇·赤壁怀古》,借助经典名篇的影响力、吟咏对象的隽永性、苏词意境的豪迈感,全力释放源自自然力量的感观压倒性和源自诗词魅力的思想穿透性,从不同维度、不同视角展现崇高美的基本特质。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注解之三:以诗书画印为经纬,在情境与想象的双重架构间孕育艺术精神的物质载体。
笔者认为,诗书之经,经在情境之条理;画印之纬,纬在想象之秩序。概览冯震近年来由书入画、诗书同台、画印共情等诸多探索,不难发现他其实是在文学情境与艺术想象的经纬纵横间构筑桥梁,以艺术精神的前瞻性和使命感,印证着“审美观念是想象力的表象”(康德语)这一著名论断。比如,他的绘画作品《石桥春涨图》,以书法线条入画,山石的勾勒取法篆隶的“屋漏痕”,水流的晕染借鉴行草的“锥画沙”,画面中有徐渭、朱耷、石涛、李鱓之遗风,又自出机杼展露个性特色。这种“书画互渗”的写实写意,打破了艺术门类的界限,使想象力得以在广阔的空间里自由驰骋。
书法是笔墨精神的物化,是历史文化的缩影。当我们将冯震的书法置于更广袤的文化视野来审视,会发现他正站在一个独特的美学坐标上:纵向,承接了郑板桥“删繁就简三秋树”的文人精神;横向,融汇了康德“审美判断力”的哲学智慧。他的作品虽然还有诸多遗憾和不足,但其如同一条纽带,一头连着中国传统的“意境说”,一头接着西方现代的“形式美”。他于无声处,于现实笔墨的浓淡干湿之中,演绎着历史哲思的美学命题。
时代需要书法,书法只有与时俱进,才能满足时代诉求。在这条历史之路上,书法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决定了一个书家能在当下的舞台上走多远。冯震的书法艺术,正是通过对康德美学的深刻理解与对传统文化的执着敬意,在当代书坛树立起一种学者型书风的典范。(附图为冯震书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