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宁讲述编辑部的故事】九八翁磨不烂的笔——记老记者吴友松先生
2025-10-24 10:02: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张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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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这行业有点像蜜蜂,职业记者一生都丢不了手中好笔。九八翁吴友松先生现在还在不停地写。

  南京老小区的晨光总比别处慢半拍,窗玻璃凝着的秋雾散去不久,吴友松已经坐在书桌前了。台灯拧开一小圈暖光,照见他手里那支派克钢笔。这是1956年工资改革时买的,当时由供给制改为薪金制,他增加的薪金幅度较大,除了买这支派克笔,还花九十多元买了一块“三多士”手表,又买了一件毛线衣,这三样是他平生第一次享用。他摩挲着笔杆,忽然想起当年那支破旧钢笔漏墨,把中山装口袋染成了蓝黑块,忍不住嘿嘿笑出声。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一个声音较响的呵欠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其时他才吃新闻饭六七年,他想把过往以及往后的新闻日子都留在纸上,遂决定把采访本保存起来。

  1927年腊月,吴友松生在宜兴一个农民家里。有趣的是,他是母亲跪在地板上,父亲抱着她的腰出生的。哇的一声,父亲拎着他的两条小腿出世,因他在孩子中排行老十,忍不住轻声地叹息道:“啊哟,你还来干什么,太迟了。”(意即他们年高照应不到他了)。谁也没想到他后来竟成了省报的记者,不仅不要他们养育,还能照应到他们。

  吴友松当记者是有来由的。他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区里开学生运动会,区长指明学校派两名“小记者”去采访出简报,老师派了作文写作好的两人,吴友松是其中之一。运动会结束,区长宴请裁判等人,两名“小记者”也身在其中。从此,吴友松萌发了当记者的念头。

  1948年,他考取了上海中国新闻专科学校,翌年,在上海迎接解放。不久又考入我党举办的华东新闻学院,结业后被分配到泰州苏北日报社。报社在旧祠堂里,编辑们围着煤炉写稿改稿,吃着供给制的“大锅饭”,竟比家里的饭菜香。

  半年左右,领导叫他到苏北农村采访生产救灾(涝灾),到达湖荡地区高邮,第一次见到那种一片汪洋的情景,他坐着放鸭船在湖中游曳,吱吱呀呀地摇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官垛区。区长吴越听说,暂停了会议出来迎接。船到目的地薛家舍村庄,住农民家,吃混浊水,喝糁子粥,夜晚在桐油灯下写稿,鼻孔熏得漆黑,他毫不在意,农民说:“吴记者哪像城里来的,比我们还扛造”。稿子见报那天,尽管是个“豆腐块”,他却比得了大奖还开心。

  在苏北日报社他兴趣广泛,是个多才多艺的多产记者,忙里偷闲翻译一些英文作品,又向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投稿,都能谋得一些稿费,赶忙寄给农村父母度日。当时的苏北广播电台,也曾邀他们去演播歌剧,他饶有兴味地拉着二胡。

  1952年,他调到省城新华日报社,地址在新街口中山路55号一座四层的老楼,原是国民党中央日报旧址。24岁的他,跑政法口,就得与公检法、纪监委打交道,同时又跑统战口。这种“软硬兼施”的日子倒也乐趣频频。有一次,省纪委副书记朱溪东带着省委处长、科长们到泰兴查办一个违法乱纪案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讨论到对违法乱纪者要否开除党籍,朱书记还征求吴友松的意见,他真啼笑皆非,因为他还只是一个没有表决权的共青团员而已。

  1986年孙中山先生诞辰120周年,霍英东先生率港澳代表团来南京。据吴友松说那次采访真叫费难。霍英东在南京只呆一天,吴友松对霍不熟,霍又是个大忙人,不可能坐下来与他交谈。怎么办?只能见缝插针,在霍爬上中山陵台阶以及马上去藏经楼的汽车里采访。想在他下榻的金陵饭店采访,他外出了,直到下午四时回来后,又在本店游泳,追到游泳池,只见他一人戴着防护镜在蛙泳,喊他吧,不礼貌,不喊吧,又采访不成,凭借他的智慧,让霍英东很乐意地停泳上岸,最终趁他换衣服和从泳池去下榻处的片刻边走边谈。当谈到中山先生在南京的遗迹时,引起了霍的兴趣,聊着聊着已到下榻处,许多记者蜂拥而上,可惜几分钟工夫,谒陵代表团秘书长来宣布,只能采访十五分钟。记者们面面相觑,十五分钟,又是大呼隆采访,即使字字珠玑,也采访不到什么。吴老心细、眼尖、手快,成功写出了《访霍英东先生》,刊登在第二天的《新华日报》上。

  1988年春天,吴友松趁参加全国人大会议工作的间隙,听说福建省驻京办事处与住着江苏代表的江苏驻京办事处毗邻,连续两个晚上插空采访了陈景润。他屋里堆着演算纸,陈景润在埋头演算。他谈话很吃力,口齿也不清,他有病,而且不轻,但他两年多写作出版了《组合数论》《初学数论》等书,还带三个研究生。吴友松夸道:“你与王进喜一样是个铁人呀”。他谦逊地说:“不能比,不能比”。临走时,陈景润叫吴友松明日再来,还有话要说。吴才五十几岁,陈却一口一个“吴老”。他不谈《哥德巴赫猜想》,谈的是对党的感激之情,谈着谈着他从身边摸出两张照片说:“这是我与儿子陈由伟的合影,还有一张是新华社记者专为我拍的,送给吴老留个念想。”吴边听边说,这报道在《瞭望》海外版发表,海外华人来信说,从陈景润身上看到了中国科学家的轴。

  本想采访华罗庚,可他在1985年即仙逝了。吴友松连续四年在全国人大会议采访,都是1986年以后的事了。无奈,转而采访华罗庚的师母陈淑(王维克夫人)。

  人们只知道熊庆来是华罗庚的伯乐,不知道还有个王维克是华罗庚青少年时期的伯乐,并且是华的开导者、资助者、鼓励者。华家开的花席小店入不敷出,经济上困难,眼看初中都不得毕业,是王维克对他的父亲说:“你家罗罗是个人才,日后有大发达的,要继续给他读书”。学杂费不够,王先生资助,所以华罗庚享有盛誉后常说:“我能取得一些成就,全是我的王老师栽培,也有王师母、淑老师的一份功劳。”

  王维克是著名的翻译家,陈淑老师早年就读于上海东吴女子大学专科,是当年金坛县初中的第一位女老师,华罗庚的夫人吴筱元和姐姐华青莲是她的学生。陈淑老师对华罗庚的资助、鼓励,华一直记在心里。王维克1952年就病故了,但华老对师母的尊敬从未减退。陈淑老师亲口说:“华先生成了名人,成了国家领导人,始终没有忘记我。”

  1980年5月,华老到江苏推广“优选法”与“统筹法”,又回到金坛故乡,他直率地对人说:“我这次回金坛,第一件事是看望陈淑师母,第二件是去母校看看”。他刚住下就托人把双目失明的师母请来,一见面就亲切地喊道:“师母好,淑老师好”。并扶着师母摄下了愉快的镜头……

  上世纪八十年代,新华日报的电话响得勤。吴友松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有时穿着毕挺的西装,领带打得十分优雅,身上带着党报记者的沉稳。

  有次他连续采访并写了三位著名的统战人士,总编辑樊发源值夜班看到他写的稿子,自言自语道:“这种稿子只有吴友松写得出来。因为他与他们(指统战人士)交朋友,知道他们的过往与今日,能抓得住紧要处。”

  采访赵朴初这位共产党员的中国佛教协会会长时,他是到南京来为栖霞寺僧伽培训班讲课(是他倡议开办的)。据说他与南京栖霞寺住持茗山是好朋友,常常和诗,交流书法作品,而吴友松与茗山法师又是朋友,于是吴与赵慢慢熟悉起来。有次采访到赵朴初,他拿下吴的采访本写了四个字,是佛家语,吴说他已忘记。吴只记得赵回到北京后,给吴寄来了他自拟的诗书作品:“苍苍郁郁紫金山,意态何穷烟雨间,今日国中无鼠狗,神州到处是龙盘”。这幅精妙的作品,吴友松珍藏至今。

  那些年,他还采访过丁光训、吴贻芳、袁晓园,每次采访前,功课倒未做足,但采访时不抢话,就静静听、认真记。有人问:“见这么多大人物,不慌?”他说:“慌啥?他们也是普通人,你真心想听故事,他们就愿意说。”

  离休后,他干了件让大伙佩服的事——把四五十本采访笔记捐给新华日报报史陈列馆。那些本子,封面磨破的,纸页带茶渍墨渍的,记满见闻、感悟,还有随手学画的空心字,每一本封面上还记着提要。捐赠那天,他像送老朋友一样摸着那些采访本,深情地说:“这些本子跟着我跑了半个多世纪,当年我们咋跑新闻的,也算留点东西。”

  后来他开始写书,《人物春秋》《忆海腾波》(上下册)《耄耋记趣》《从心,所欲集》,听说最近又出版了第二本《人物春秋》,每本里都藏着新闻故事。写《人物春秋》时,他翻遍老笔记,为核实个细节,给外地老朋友打电话,等对方查清楚才罢休。有人说:“吴老师,这么大年纪,较啥真?”他说:“写东西就得较真,不然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自个儿。”

  如今吴友松九十八了,耳朵背,眼不花,可有时还动动笔。身旁放着工艺大师送的紫砂壶。有年秋天,写宜兴紫砂壶,著名画家傅又新陪他回了趟老家。在工坊蹲大师身边,看揉泥、拉坯、刻花,手里还拿笔记本,时不时问几句。大师们见他这年纪还较真,感动了,特意送把小壶。他回来连夜整理素材,见报后,读者说从字里行间闻到了紫砂壶的喷香,也见着了老记者的执着。

  家里人怕他累,劝少写点,他不听:“只要还能握笔,就想写下去。这辈子没别的好,就爱写东西。把见的、听的故事写下来,传给后人,就是最大的福分。”

  吴友松最喜欢的事,是拿起自己的稿子读。声音不高,却有底气,像跟老朋友聊天,又像跟自己的新闻日子对话。纸墨香混着紫砂壶里飘出的茶香,成了最入耳的调儿。他这一辈子,就像张写满故事的旧报纸,每个字、每句话,都藏着对新闻的爱,对日子的热乎。这张“报纸”还在写着——只要笔尖不停,故事就没完。

标签:记者;陈淑老师;长宁
责编:王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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