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表达(外一篇)
□ 海波
街角的梧桐开始落叶。不是那种漫天飞舞的金色狂欢,而是偶尔飘下一片,于树枝和大地间打旋,像被谁随手丢弃的信笺。
我喜欢飘落的感觉。我一个人走在老街上,沿着语言和花朵的方向,一步一步接近秋天的果核,鞋底与石板接触时发出枯叶碎裂的脆响。
风里有种特别的味道,不是花谢的凄婉,而是植物茎秆在入秋后慢慢脱水、收敛的微辛。这气息让我想起小时候祖母晾晒的橘子皮,在秋阳下渐渐蜷曲,散发出类似旧书的酸涩。
路边围墙、房屋上爬着半枯的爬山虎。我伸手触碰那片将红未红的叶子,叶脉在指尖下凸起如细小的血管。有些叶子已是褐色,轻轻一捻就成了碎末,那触感如捏碎了某段时光。
不知怎的,喉咙里泛起一种铁锈般的苦。不是悲伤,不是惆怅,就是那种,你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的空落。犹如此刻的光线,懒懒地切过屋檐,把影子拉得很长,却再也不能把逝去的温暖拉回掌心。
一个老人坐在巷口的竹椅上剥石榴。暗红的籽粒滚进白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剥得很慢,一粒一粒,仿佛在解开某个复杂的结。我站着看了很久,直到他抬头对我笑了笑,递给我一小把石榴籽。
我喊了他一声叔,接过石榴籽,放入口中,汁水迸开的瞬间,酸甜里带着些许涩,像这个秋天本身在舌尖绽放。
黄昏来得特别快。暮色不是一下子笼罩下来的,而是一点一点从墙角、树根、井盖边缘渗出,慢慢洇开,最后整条街都浸在这微凉的靛蓝里。
路灯亮了,是那种老式的昏黄。光线落在河边的石头上,竟有了温度似的。我踩着这些光斑前行,忽然明白这莫名涌起的思绪从何而来——它来自那些正在缓慢消逝却依然美丽的事物,来自明知留不住却还想伸手挽留的徒劳,来自生命本身必经的收敛与沉淀。
就像掌心的石榴籽,终究要化作滋味,然后消失。但那份真实的触觉,会留在指尖很久。从花朵到秋天果实的核心,将耗去我一生中最灿烂的光阴……
秋天的孩子
粉笔灰簌簌落下时,我看见了秋天。
当小奇举起左手时,空荡荡的右袖管滑落,空气中顿时浮起细碎的惊恐。可他只是稳稳握住粉笔,让数字在黑板上生长。粉笔灰落满袖口,给残缺的掌缘绣上了银边。“老师,我写得慢些,但能写对。”他转身时绽开的笑意,让我想起山野间从石缝里钻出的紫薇,带着不容置疑的生机。
小奇的数学本是一幅奇妙的画卷。歪斜的数字如被秋风梳理过的稻穗,红笔圈点的批注间藏着简笔画,举着气球的青蛙,牵着蜗牛赛跑的兔子……原来他用自己的方式,让冰冷的数学公式开出了会说话的花。
操场上的白线被阳光晒暖,我看见他俯身用牙齿配合左手系鞋带,发丝在风中轻扬。“教我打篮球吧。”于是,一群少年围着他转起来。如今他运球时,残缺的右臂如船桨般破开空气,投篮时衣角扬起的弧线,比任何完美的手臂都要优美。
家长会那日,相册里的婴儿咧着没牙的嘴笑,粉嫩的断掌捧着半个鸡蛋。“非要分给我们吃。”小奇母亲眼角的泪光里,住着一个太阳。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我们总是太在意缺少了什么,却看不见还拥有什么。
小奇开始在课桌里备两副三角板,值日时踮脚擦黑板,游玩时用断掌和左臂夹着女生的书包。这些日常的奇迹,像蒲公英种子般飘散在教室里。当同学们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文具,当运动会上全班的加油声只为他响起,我看见真正的融合教育在生根发芽,不是施舍的怜悯,而是平等的辉映。
暮色漫进教室时,小奇正在整理图书角。踮脚放回最后一本书的刹那,夕阳穿过窗棂,在他残缺的掌心投下跳动的光斑。原来生命的缺口从来不是残缺,而是光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