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里的星光
□ 王玲
我独倚阳台,在中秋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想起爷爷,想起他掌心里那颗琥珀色的桂花糖。
漂泊异乡二十余载,从挤绿皮火车的懵懂少女,到如今在城市扎根安家的中年素妇,舌尖遍历千般滋味,却始终觉得最好的还是往年中秋爷爷灶台上那锅冒着热气的南瓜饼,以及他中山装口袋里装着的桂花糖。
儿时家境清贫,月饼是难得的珍馐。母亲总是将一个月饼切成匀称的六瓣,我和弟弟各一瓣,余下的留给长辈。爷爷总会把他那瓣推到我面前,用带着田间泥土温度的粗糙大手轻抚着我的额头说:“丫头,你吃吧,爷爷不爱甜食。”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透明糖纸包着的桂花糖。糖呈琥珀色,细碎的桂花宛若星辰凝固在时光里。多年后我才知晓,这些桂花糖是爷爷用自家院里那棵老桂花树的花,守着小煤炉熬了一整个下午才做成的。
那时,爷爷还守着几亩田地。中秋前后,正是玉米收获的时节。天还未亮透,晨露尚在草叶上打滚,爷爷便挑着竹筐出门,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田埂上的狗尾巴草扫过脚踝,痒痒的。爷爷弓着腰掰玉米穗,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汗水从他斑白的鬓角滑落,在粗布衫的后背上洇开岁月的云迹,好似时光不经意间留下的水墨。
日暮西沉,爷爷把金黄的玉米整齐地码在筐里,细心地空出一角,再垫上他的旧外套,竹筐便成了我的宝座。我坐在筐内,小手紧紧抓着筐沿,这时,爷爷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桂花糖,灵巧地剥开糖纸,送进我的嘴里,甜意混合着夕阳的暖意在舌尖慢慢化开。暮色中,我们晃晃悠悠地往家走,人影被夕阳愈拉愈长,仿佛要一直延伸到时光的尽头。
十年前,爷爷长眠不醒。在外地工作的我,接到电话连夜赶回,却还是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在整理遗物时,那件泛白的中山装口袋里还留着一张抚摩得皱巴巴的糖纸,我攥着糖纸,泣不成声,仿佛生命中最珍贵的那份甜被骤然抽走,只剩下无边的空落。
而今,我已为人母,岁月的风霜磨平了棱角,却也沉淀了记忆的醇香。每每中秋,我都会指着天上那一轮月,给孩子讲他太爷爷的故事,讲那片风一吹就翻金浪的玉米地,讲那在佝偻的身肩上吱呀作响的扁担,讲那颗裹着星光藏着爷爷体温的琥珀色桂花糖……
明月高悬,清辉洒满肩头,皎洁一如当年。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和爷爷暮夜晚归的剪影,头顶一轮月,歌声笑声飘散在无边的田野……晚风再起,细碎的桂花如同金色雨滴,轻落在手,我忽然明白,爷爷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在中秋的月色里徘徊,在桂香的夜色中盘桓,在每一口甜意里苏醒,更在每一个被传诵的故事里重生。
月光似水,静静漫过时光的河床,将记忆浸润得愈发透亮。来年秋风再起时,我仍会站在这里,看金桂落满衣襟,任那抹熟悉的甜香穿过时光长廊,轻轻叩响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思念凝成永不褪色的琥珀,让爱在每一次月圆时细水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