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南京暴雨如注，近乎整天。晚上七点半，在长江路与洪武路交叉路口西南一隅演出京剧《打金砖》，居然观众基本满场，令人颇感意外。

　　《打金砖》是传统京剧剧目。多年前曾在家乡柏宁冈的露天戏台与发小们看过豫剧《打金砖》，看过此戏，议论了一番，我蜻蜓点水地说历史上的刘秀君臣如何如何，一发小大为惊诧，她说，戏还能如此编？如此演？她的震惊令人印象深刻。时隔如此多年，在南京再看京剧《打金砖》，年轻演员们认真投入，唱念做打，都很到位，尤其是刘秀的长篇唱词，婉转悠扬，拿捏得体，很见功夫；而《太庙惊魂》中的刘秀倒地、甩发等动作，货真价实，有板有眼。其他诸如铫期父子、马武、邓禹等人戏份各有不同，表现也很努力。仅就这一传统老戏的改进、如今的舞台表演而言，千锤百炼，反复打磨，应该说，已经臻于成熟。但，总觉得，还缺点什么。是什么呢？

　　先说《打金砖》的大致剧情，铫期之子铫刚杀了郭妃的父亲郭太师，铫期绑了儿子进宫请罪，刘秀依据此前承诺，铫不叛汉汉不杀铫，发配铫刚流放外地，也算是一种处罚，此折叫《上天台》。郭妃对如此处理自然大不满意，她借劝说刘秀喝酒酒醉请铫期进宫，向郭妃道歉。此前，铫期曾劝刘秀戒酒，刘秀也一口答应。此番进宫，铫期面见郭妃，局促不安。推杯换盏，暗藏玄机。郭妃诬称铫期拒绝自己敬酒，摔杯破碎在地。刘秀勃然大怒，认为铫期轻慢郭妃。铫期百口莫辩。酒醉之中的刘秀一声断喝，铫期被推出午门，就要斩首。此折叫《摔杯记》。铫期之子铫刚杀人，而且是郭妃之父，这一消息自然传开。紧随而来，铫期要被处斩，此间联系，还用细说？谁来保奏铫期？邓禹。邓禹曾经是铫期的老领导，又是二十八将之首，但邓禹三次奏本都被郭妃扣押，此折称之为《三道本》。邓禹之后，又有谁来替铫期求情？主角之一来了，是谁？鼎鼎大名的马武，马子张。马武当然不像邓禹那样斯文，他身背金鞭闯入皇宫，酒醉刘秀似乎有了几分酒醒。他听了马武一番陈说，让马武快去传旨，刀下留人。马武赶忙出宫，就在这一时间差内，铫期已经人头落地，头颅被呈送皇宫。此时，邓禹感觉丢脸无趣，撞壁而死。铫期认为是刘秀戏弄自己，他一怒之下再次进宫，情急之下以金砖追打刘秀。刘秀躲避，也很激动。马武认为铫期已死，自己如此咆哮皇宫，追打皇帝，实在是弥天大罪，他用金砖扣打自己头颅，气绝而死，挺身不倒。太监看马武手执金砖，巍然不动，趋前探视，金砖滑落，砸死太监。此后是岑彭、陈俊、杜茂等一一进宫求情，都被诛杀。有意思的是，杜茂的名字还没有报全，就被糊里糊涂地砍了脑袋。这样一看，因姚刚杀人，接二连三，铫期、邓禹、马武、岑彭、陈俊、杜茂等东汉开国元勋接连而死，说血雨腥风、流血遍地，并非夸张。

　　如此局面，如何收场？刘秀追悔莫及，刺杀郭妃，所谓红颜祸水，嫁祸他人，惯用伎俩。仅仅杀了郭妃，就能够平息事端？刘秀到太庙忏悔，这就有了《太庙惊魂》。太庙之内，冤魂不散，一生相信谶纬的刘秀一再哀告追悔，铫期、邓禹、岑彭、陈俊、杜茂等冤魂的表现还算克制，顾全大局，并没有口口声声向昏王索命；倒是马武，彻底断绝对刘秀的幻想，手执金砖，追打刘秀，《打金砖》在此达到高潮，刘秀倒地气绝而亡。

　　这部戏，颠倒黑白，与事实出入甚大。除了戏中人物都是真名实姓之外，剧情完全虚构。岑彭征战巴蜀，死在沙场。邓禹、铫期、马武、陈俊、杜茂等都得以善终，无一是被刘秀所杀。《打金砖》原来戏中，还有《草桥关》，却并非完全向壁虚构，马武、陈俊等的确多年镇守北方，防范匈奴、羌人。郭妃是指郭圣通，此一皇后后来被刘秀罢免，另立阴丽华为后，但并没有杀死郭后。这部戏，血流满地，头颅乱滚，大多死去，阴魂难散。没有所谓喜庆、大团圆，的确是打打杀杀，一出残忍悲剧。小有疑问，马武的金砖从何而来？他带进宫中，这不是私挟凶器吗？可否是在金銮殿中就地取材，就铺地金砖中挖掘一块追击刘秀？据说，《打金砖》又叫《蓝逼宫》，是说马武脸谱为蓝色基调，这一说法，有人说会令人想去朱明时代的蓝玉，此一戏名，多被弃用。问题是，《打金砖》取材哪里？有人说是《东汉演义》，但看署名谢诏的《东汉演义》，并无如此夸张荒诞不经的情节；也有人说，因远清道人实在看不惯谢诏如此指桑骂槐而厚诬刘秀，就把《东汉演义》大删大改了，基本尊重事实，不至于太过离谱。

　　问题来了，若是谢诏有所影射，借古讽今。他讽刺的今，是何时？何人？谢诏的生平事迹不详，有人说他是嘉靖时期的驸马之一，是余杭一带的人。这样说来，他讽刺之人，莫非是朱元璋这位大和尚？朱元璋诛杀开国元勋颇为知名，他屡兴大狱，也是事实。不说徐达、刘伯温之死，疑团多多，除了汤和得以保全之外，开国从龙之臣，有几人得以善终？就连宋濂、高启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又何曾放过？这样一看，《打金砖》中的“昏王”喊得骂得很爽，“刘秀”忏悔得很彻底，死得也很爽，只不过是舞台之上的一种自我满足罢了。

　　云台马武山林雄，中兴汉代声隆隆。谁知顺逆妖祥异，湖海犹忧伏莽戎。这是宋元之际有人评说马武。铫期其人，也有评价，犯颜不但有边功，警跸前呼脱难中。丧服三年移薄俗，因知能孝始能忠。总而言之，《打金砖》是颠倒黑白的戏，是血雨腥风的戏，是指桑骂槐的戏，是很沉重的戏，是让人产生联想的戏，“刘秀”可以背锅，虽然他很冤枉，而马武的“金砖”还是要打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