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先生自京城远道而回,散文誉满天下,想要见他的人太多,应酬缠身,一刻不得闲,为名所累,冒出个把程门立雪的人,也是有的,“醉中往往爱逃禅”,可惜他不善饮酒,也不参禅,所以,没有什么理由把人往外撵——这是他仁厚之处,厚德载物,故而文章里见厚重。说到厚,我打他电话时,传来的嗓音中气很足,哪儿像耄耋之年的人。我在酒店大堂里等他,一旁星星点点还有其他陌生人,我没事翻书,蓦地听到背后一人朗声道:“哪位是盐城来的张先生?”这一问,见气象,见策略,有点电影里地下党接头的味道,大大方方,寻的是张先生,却也可以理解为他自报家门,我站起来握手。他穿红外套,黑夹克,格外干练,精气神很足,神采奕奕,反而衬得我身段阑珊,我好像成了个老头,而他是壮年的武师。
我是慕名拜访。文章写了好的人很多,卞老的综合性优势,鲜有人匹敌。论文字,臻于化境,是宗师级别的“文耕者”;做过干部,做过《人民日报》记者。记者之敏锐触觉,风云变幻之独特视角,文字经营之出神入化,能相提并论者寥寥无几。卞老和我谈文学,也谈谈人生。别人总是劝我和世界和解,而他有观点,既然这么多年都保持风骨,索性就别变了,一旦头低下去,文章的气也就低下去。这让我想起施耐庵在《水浒传》自序里一句名言:四十未仕,不应再仕。都是通透语,通透之人,自然和常人理解不同。写文学类文章,当时最牛的《十月》杂志,从没有专栏一说,卞老的文章是例外!北大百年校庆,纷纷可见纪念蔡元培文章,《十月》唯独用他这篇,别人不服,看完之后又不得不服。他写金庸,会把同时代的梁羽生、古龙的小说翻个遍,再写金庸,得武侠之气象,不再是一枝一叶;他去台湾会李敖,李敖的密友高信疆当面对他说,李先生谁都可以骂,却在您面前不敢造次。
之前,卞老看过我一篇澡堂文字,觉得我文气里有氤氲的水气和市井的烟火气,同属炼字炼句一派,小地方小品文能如此经营,有一抹俏色也是难得,加之都是盐城人,回故乡时,见上一面也是好的。卞老和我一见如故,细数流年,他老家本是便仓,本地便仓枯枝牡丹出名,倾国倾城的牡丹来修饰一个镇,镇上风水好。后来迁到阜宁,家大业大,偏逢乱世,南京作鸟兽散的军阀散到阜宁一带,沦为土匪,到处放火抢掠,偌大的家业被蹂躏殆尽。祖父面前摆着两条路,要么当秀才教私塾,要么行堪舆,做风水先生。老人家选择后者,因为他遇上了清末状元张謇,张謇开发苏北,一年内就从启东、海门迁来过千户——给他提供了生机。
谈到写作,各有习惯,他听说我在手机上写作,他摇摇头,以为捕捉灵感可以,正儿八经写作会被束缚,视野打不开。他写作,特别享受飞机上的写作,高空之上,俯视地面,由不得你不霸气,而且飞的时候,多多少少潜意识有一点安全的担心,这个怕字,促使脑袋瓜灵感乱窜,多有佳作。还有坐高铁,宁可坐商务座,多花钱,省得卷入到嘈杂的声音里,打开电脑,走键如飞。我谈及我在澡堂的写作,他笑我像个遗老,遗留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更像一个年轻人在写作,而我却如一个老头一样。以前我常常以澡堂里写作自矜,卞老眼中,我是沉溺在一块封地里,早就和社会脱钩,这样暮气沉沉不是他所期待的。我被榨出一个小来,杜甫有诗云,“近识峨眉老,知予懒是真”,这句话倒也应景!
卞老懂风水。他说:“文章也有风水。”这我就不懂了。“不过”,他接着说,“大道在天,在地,在万象运行的节律;天地之间自有大风水,河川走向、山岳气脉,构成了人类的生存格局。个人的小风水,不过是这大风水下一粒尘,一座宅、一方水土的起伏沉浮。”呵呵,地球在他眼里,也只是宇宙中的一颗小小行星——从这样的广袤视野去看个人的得失,自然更觉渺小。我话锋一转,请他卜算一下如今风头正劲的AI。许多老先生都嗤之以鼻,斥责AI乃没有灵魂的东西,岂能和万物之灵相提并论。这话题勾起卞老的兴趣。
他谈他对AI的看法,起先迟疑,后来拥抱,从迟疑到相信,大加赞赏,拥抱趋势。他特别强调:代笔不过小技,写几段文章、仿几种风格,只是皮毛;真正要看到的,是AI所引发的全方位、革命性、颠覆性的影响。它不仅仅是工具性的代写或润色,而是会触动人的思维方式、知识结构、生产秩序与社会形态;当它进入大规模应用之时,其动能类似于历史上以蒸汽机、内燃机为代表的那类工业引擎——它将掀起一场由“引擎”推动的现代工业革命,重塑生产关系与文化生产。人类不必一味恐惧(有恐惧是正常的),但必须正面直视与应对,否则只会被时代抛下。“工具在发展,人的神性也必然跟着发展,届时一定会催生出巨大的变革,包括人的思维与艺术”。果然是大视野,耄耋之年没有束缚在怀旧里,我甚至半真半笑地说,我觉得AI有灵,要给它一笔卜算的钱!
回来路上,我看他朋友圈新发了一篇《我观人类:星海中的初啼》,忽然有感慨,我还沉浸在旧辰光里,他已经把目光投向苍穹,关心起人类的命运。这是另一种卜算。他可以俯视山川河岳,测一测人生百年,如今耄耋之年,抬头时再望星辰,人类是一棵苇草置身于浩渺宇宙里,几十亿年的宇宙时光,人类简史只是刹那间的情绪,《我观人类:星海中的初啼》中,卞老褪去了文学家的外衣,以哲人的姿态,思考人类的命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苏子愀然,想要挟飞仙以遨游,终究回到清风明月之现实,耳得之而为声,享受当下。卞老早年写文章,走进大师,和大师对话,大师是孤独的。秋分之夜,他仰望苍穹,和宇宙对话,仍旧是孤独的,人的孤独,人类的孤独,可是中国人的宇宙观向来是“活泼泼地”,是有机的宇宙观,动态的宇宙观,人类的历史相对于宇宙而言,还是在襁褓之中,故而人类可以及时调整应对,做一个“宇宙公民”。“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此刻是李商隐的时间,也是卞毓方的时间!
他是宇宙公民,我终究是烟火气里的教师作家,请他来盐城坐坐,也是人之常情。把散文名宿卞毓方,请到盐城古盐场赴宴,是我朋友“大垛雪浪兄”的主意。为何选“古盐场”?问的好,大垛雪浪兄捻着想象中的胡子,道明原委,“古盐场”是活在旧县志里的名字,弹丸之地,时光溯流而上,在唐代就是衙门里的香饽饽,宋代成立盐业管理机构,淮南盐区里提到这地方,谁不要翘起大拇指表一表啊!大腹便便的县太爷也要收敛起骄横的肚腩,道一声叨扰!白盐城阙里,不只是仓和灶,不能总是苦唧唧的老生常谈,也应该拐弯抹角,寻觅一点诗意。卞老的老家在便仓,枯枝牡丹应该有风流的诗来配。古盐场,名字里,也许存有一抹文采风流,遗失在记账簿的边上,平平仄仄,凑成《菩萨蛮》,好让年轻的师爷在晌午发蔫打盹时,梦里冒出一点魅艳的故事,不辜负雪花白的盐,不辜负白花花的纹银,不辜负金粉金沙的盐之城的联想!这古盐场的斑驳往事,自有一丝风流,卞老祖上家本便仓住,簪一朵便仓牡丹花在耳畔,若来此地小酌,微醺,就有点欧阳修的意思了,所谓“篮舆酩酊插花归”。
古盐场的巷子深处,有一座古宅,主人姓孙,他是非遗传承人。这宅子匠心独运,简直就是为迎接卞老而设,雅得不像是本地人所能想象,像是一块苏州飞来的旧宅院,古色古香,别有洞天,米芾痴迷的奇石,书法家的墨宝,池塘回廊,推窗一片菜畦,凌霄花飞上屋檐,文气很足。讲究风水,讲究布置,亏主人想得出来,堂屋里一张独板的缅花茶台,旁边一棵枯槁的崖柏弯成一个弧,斜斜伸到茶台中央,宛如弯腰的老仆人,吊一盏灯,隔着主人和茶客,面庞看不真切,彼此的距离可以远,可以近,谈话就是谈话,袅娜的篆烟飘过来,卞毓方先生喝茶,更有文士雅气,我们静静听他谈话,不知不觉,时间流逝,我忽然有一点害怕,担心再起身时,在座的一圈人,已经白发苍苍。倒是大垛雪浪兄不为所动,卞老喝茶谈天时,他掏出手机,尖起手指尖,戳屏幕,像是回复消息,似有若无。卞老看在眼里,也未点明,后来才知道他是把卞老的金句一粒粒颗粒归仓记在手机上,却不动声色。卞老喝茶间隙,他才自报家门,原来卞老在《十月》杂志开专栏时,他就读其专栏,今天有缘会面,他是带着灿烂的阅读谱系来的。卞老若是怀疑夸大其词,他拍拍胸脯,回去就把杂志翻出来拍给您看!喝茶当然闲谈,大垛雪浪兄荡开一笔,提起宅子主人,虽然五六十岁,看上却去精壮,像个拳师。为什么呢,大垛雪浪兄挑起眉毛(他爱淮剧),如戏子道戏文,据说呢,调理有方,院子里地底下埋着几十斤重的何首乌,不肯轻易示人,常常食用,若不是那天几杯老酒落肚子里,不会把秘密和盘托出。我笑笑,又要赞卞老是高人了,之前一踏进庭院,他就起咏叹调,像是自言自语,说,住这里的人,有仙气。
孙宅的主人,不仅仅是仙气,也有烟火气,听说卞老来,准备丰盛菜肴,夜里两点起来宰鹅,青墩老农户家养了两年的鹅,煮烂,放铁锅里和芋头一起烧,一片盛情留在汤汤水水里。这是菜,也是为他人做嫁衣的佐料,因为这道菜,微醺之大垛雪浪兄赞不绝口,忽然又横生枝节改了口,喷了一口酒气,说:“看卞老的文字,比吃这肉快活。”这句话生猛,有淋漓元气,是妙句,我觉得好,就记下,觉得可入野史笔记。
吃完饭,走出宅子大门,头顶白云飘飘,卞老感慨好久没有看到这么蓝的天,这么白的云!盐城从来不缺蓝天和白云,一个打开心扉的城市,没有蓝天白云就不像话。AI生成蓝天白云固然美丽,却终究是镜花水月,不及天朗气清的现实来得真切。一位耄耋之年的文曲星,入有仙气的旧宅,有人添金句助兴,有小年轻试图变成文豪的野心被一顿美味驱散——不经意间,我们误入野史笔记深处,多年后有人钩沉出逸闻,也许笔记里就有了卞毓方之白发红颜,文人金句之天然妙韵,主人不传之调养秘方……一切都暂停在九月初秋的一个晌午,古盐场的旧地,赋没有吹得起来,但是现实的契阔谈宴记录在野史笔记里。
院子里的何首乌艳阳下埋在深土里,兀自憋着想成精,想要看看,到底是它成精之物长久,还是尔等文字之风流更长久!
谁知道呢,抬头看看天,故乡的白云真漂亮,他乡是看不到这么漂亮的蓝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