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作为中国文化的核心载体,其评论体系自古便蕴含着对“形”与“神”的辩证思考。从汉魏“书者,散也”的哲思,到晋唐“神采为上,形质次之”的品评准则,再到宋元“以意驭法”的创作理念,历代书论始终维系着“道器合一”的批评传统。然而,当代书法评论却逐渐陷入“重法轻神”的困境:字法的规范、墨法的技巧、章法的布局成为评判作品优劣的主要标尺,而关乎作品灵魂的神彩与气韵则被边缘化,甚至沦为玄虚的点缀。这种舍本逐末的批评取向,不仅导致书法创作的“技术化”“工艺化”倾向,更使得书法逐渐丧失其作为“心学”的文化品格。本文拟从神彩、气韵与字法、墨法、章法的辩证关系入手,探讨当代书法评论的迷失与回归,以期重建“以神统形”的批评体系。
一、神彩与气韵:书法艺术的灵魂所在
(一)神彩:超越形质的生命跃动
“神彩”一词,首见于南齐谢赫《古画品录》“六法论”中的“气韵生动”,后被引入书法评论。张怀瓘在《书议》中明确提出“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将“神彩”置于书法品评的最高位。所谓“神彩”,并非指字形的妍媸或点画的工拙,而是指作品中蕴含的生命活力与精神气象,是书家内心世界的外化与人格力量的显现。
王羲之《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其魅力不仅在于“铁画银钩”的点画技巧,更在于文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生命感悟与“死生亦大矣”的哲学沉思所凝聚的神彩。这种神彩使作品超越了文字的表层意义,成为穿越千年的精神共鸣。颜真卿《祭侄文稿》的“天下第二行书”之名,亦非因其笔法的完美——文稿中多处涂改、笔画颤抖,却因“国破家亡、亲故罹难”的悲怆情感,形成了沉雄郁勃的神彩,让观者感受到“气贯长虹”的人格力量。反观当代一些“展览体”作品,虽字法精严、章法工整,却因缺乏真实情感与精神寄托,沦为“无魂之躯”,正如傅山所言“宁丑毋媚,宁拙毋巧”,失去神彩的作品,再精美的形式也只是空洞的躯壳。
(二)气韵:贯通内外的气息流转
“气韵”与“神彩”同源而异流。“气”本为中国哲学的核心概念,指宇宙万物运行的本源动力;“韵”则指事物的风度、节奏与余味。在书法中,“气韵”既指笔墨运行中自然形成的节奏感与生命力,也指作品与宇宙生命相通的整体气象。
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指出:“中国书法的基本要素是线条,通过线条的刚柔、曲直、枯润、徐疾,表现出宇宙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的流动便是“气”,而线条节奏的和谐统一则是“韵”。王羲之《丧乱帖》中,线条的急促与舒缓、墨色的浓淡与枯润,形成了跌宕起伏的“气脉”,而整幅作品的开合聚散又构成了“韵致”,二者相济,使作品呈现出“力透纸背”的精神张力。怀素《自叙帖》的狂草,看似“笔走龙蛇”,实则“气脉贯通”,线条的连绵不绝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而字群的疏密对比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气韵流转间尽显“狂僧”的洒脱与豪迈。
“气韵”的高下,取决于书家对“天人合一”境界的体悟。历代大家无不以“养气”为要:蔡邕“观于天地山川,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正是通过体察自然之气来涵养笔墨之气;董其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则以文化积淀滋养气韵。当代书法若只重技法训练而忽视“养气”,其作品必然“气弱韵衰”,难成佳作。
二、字法、墨法、章法:书法艺术的形质基础
(一)字法:点画结体的法度准则
字法,即字形的结构法则,包括点画的形态、偏旁的组合、字体的间架等,是书法最基本的形式要素。历代书家无不以字法为根基:王羲之精研钟繇、张芝的字法,创造出“增损古法,裁成今体”的新体;颜真卿则突破初唐的秀媚字法,形成“雄健宽博”的颜体,可见字法的创新是书法发展的重要动力。
字法的价值在于“规矩中见性情”。欧阳询的“结字三十六法”,看似是机械的结构规范,实则是对汉字“平衡中求变化”的美学规律的总结。其《九成宫醴泉铭》的字法,每一笔都“恰到好处”,既符合法度,又不失灵动,展现出“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反之,若脱离性情一味求“法”,字法便成了束缚创造力的枷锁。清代馆阁体虽字法工整,却因“千人一面”的程式化,被斥为“书法之奴”,正是因为其字法失去了与内在精神的联系。
(二)墨法:笔墨交融的意境营造
墨法,即对墨色浓淡、枯润、渗化的运用,是书法表达情感与意境的重要手段。“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的说法,揭示了墨法的丰富性:浓墨庄重,淡墨空灵,枯墨苍劲,润墨华滋,不同的墨色能唤起观者不同的情感体验。
王铎的行草书堪称墨法运用的典范。其作品中,“涨墨”的晕染与“枯笔”的飞白形成强烈对比,如《草书诗卷》中“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一句,“忽”字以浓墨重彩起笔,“寻”字以枯笔收尾,墨色的变化恰似情感的起伏,使文字内容与视觉形式达到完美统一。黄宾虹论墨法时说:“墨法在于用水,善用水者,墨色活而有神。”可见墨法的关键不在于技巧的炫示,而在于通过墨色的自然变化传递内在的精神意趣。
(三)章法:虚实开合的整体布局
章法,即作品的整体布局,包括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呼应,以及幅式、题款、印章的安排,是书法作品“远观”的第一印象。章法的核心是“虚实相生”:实处为笔墨所及,虚处为留白之意,虚实的变化构成作品的节奏与张力。
米芾的《蜀素帖》被誉为“天下第一美帖”,其章法之妙在于“错落有致,一气呵成”。整幅作品中,字的大小、疏密、欹正随情感自然变化,如“信知君家有摩诘,爱酒能诗余事耳”一句,字形由小渐大,行距由密转疏,仿佛能听到书家饮酒赋诗时的酣畅语调。王羲之用“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概括章法的精髓,强调章法应服务于情感的表达,而非机械的排列。
三、神形关系的辩证:以神统形,以形显神
书法艺术中,神彩、气韵与字法、墨法、章法并非割裂的两极,而是“体用不二”的统一体:神彩为“体”,形法为“用”;神彩是灵魂,形法是载体;神彩决定形法的方向,形法显现神彩的内涵。历代书论对此多有论述:苏轼“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将神与形视为有机整体;刘熙载《艺概·书概》“写字者,写志也”,则点明形法是表达心志(神彩)的手段。
(一)神彩对形法的统摄作用
真正的书法创作,是“以意驭法”而非“以法驭意”。书家的精神境界与情感状态,决定了其对形法的选择与运用。颜真卿晚年的《颜氏家庙碑》,字法比早年的《多宝塔碑》更为宽博雄健,墨法更显厚重沉稳,章法则更具庄严气象,这种形法的变化,源于其历经安史之乱后“忠君爱国”的精神境界的升华。可见,神彩的深化必然带动形法的突破,而脱离神彩的形法创新,则难免陷入“为变而变”的怪圈。
当代一些书法家盲目追求“视觉冲击”,刻意扭曲字法、滥用墨法、拼凑章法,形成所谓“丑书”,其根本问题就在于缺乏内在神彩的支撑。这种“形法先行”的创作,看似突破传统,实则是对书法本质的背离——书法的“变”应是“神之所趋”,而非“技之所炫”。
(二)形法对神彩的显现作用
神彩虽为内在精神,却必须通过形法得以显现。正如孔子所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没有精湛的形法,神彩便无从寄托。王羲之若没有“入木三分”的笔力、“尽善尽美”的字法,其“萧散简远”的神彩便难以传达;张旭若没有“惊蛇入草”的线条、“狂放不羁”的章法,其“颠逸”的气韵也无从体现。
形法的锤炼是显现神彩的基础,但这种锤炼必须“由技入道”。米芾早年“集古字”,对晋唐字法临摹至精,中年后“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千古”,正是因为他在掌握形法的基础上,将个人性情融入其中,实现了“形法”向“神彩”的升华。当代书法教育若只注重形法的模仿,忽视对书家精神境界的培养,最终只会造就“书匠”而非“书家”。
四、当代书法评论的迷失:重法轻神的困境与成因
(一)技术化倾向:从“心学”到“工艺”的坠落
当代书法评论的首要迷失,是将书法等同于“视觉艺术”,以“技术指标”取代“精神内涵”的评判。在各类书法展览的评审中,字法是否规范、墨法是否新颖、章法是否“有设计感”成为主要标准,而作品的神彩是否动人、气韵是否贯通则往往被忽视。这种“量化”的批评取向,导致书法创作逐渐沦为“技术表演”:书家们花费大量时间练习“一招鲜”的技巧,如刻意的飞白、夸张的结体、拼接的章法,却鲜少在“修身养性”“提升学养”上下功夫。
这种技术化倾向的根源,在于对书法本质的误读。书法固然有“术”的层面,但其核心是“道”——是书家“澄怀味象”后的精神外化。当评论者用“工艺标准”要求书法时,实则将“道器合一”的艺术降格为“器”的层面,正如徐渭所言“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这种“俗眼”的评论,只会引导书法走向平庸。
(二)功利化驱动:展览机制对评论的扭曲
当代书法评论的迷失,与“展览时代”的功利化驱动密切相关。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书法展览成为推动书法发展的重要平台,但也催生了“为展览而创作”的风气。为了在短时间内吸引评委目光,书家不得不强化作品的“视觉效果”,而评委为了“公平”,也倾向于以“可量化”的形法标准进行评判,神彩与气韵因“难以衡量”而被边缘化。
这种“展览逻辑”对评论的扭曲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评论者为迎合展览趋势,将形法技巧夸大为“创新”,如将刻意的“丑怪”视为“个性”,将墨法的滥用视为“突破”;另一方面,真正蕴含神彩的作品,因其“不事张扬”的内敛风格,反而被视为“保守”而遭冷落。黄宾虹晚年的作品,在当时因“黑、密、厚、重”的墨法不被时人理解,却在后世被推崇为“气韵生动”的典范,可见功利化的评论往往短视,难以触及艺术的本质。
(三)文化断层:传统“士人精神”的失落
神彩与气韵的缺失,更深层的原因是当代书法与传统文化的断裂。传统书家多为“士人”,其书法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精神寄托,深厚的文化素养自然滋养出作品的神彩。而当代书家大多专注于技法训练,对诗词、哲学、历史等传统文化涉猎不深,作品缺乏文化底蕴,神彩自然无从谈起。
评论界对此不仅没有警醒,反而将“去文化化”视为“创新”,认为书法应“纯视觉化”“纯形式化”。这种观点割裂了书法与文化的血脉联系,使书法沦为无意义的线条游戏。正如饶宗颐所言“书法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核心”,失去文化内涵的书法,其神彩与气韵必然荡然无存。
五、回归与重建:以神统形的评论体系的建构路径
(一)重拾“神采为上”的品评传统
重建当代书法评论体系,首先要回归“神采为上,形质次之”的传统品评准则,将神彩与气韵置于评论的核心位置。具体而言,评论者应关注作品是否传递出真实的情感与独特的精神气象,是否体现出书家的人格修养与文化积淀,而非仅仅评判形法的优劣。
对于初学者,形法的训练固然重要,但评论者应引导其明白“技进于道”的道理,将形法的锤炼与精神的涵养结合起来;对于成熟书家,则应着重评判其作品的神彩是否独特、气韵是否贯通,以及形法是否服务于神彩的表达。只有确立“神彩优先”的评论导向,才能遏制书法的技术化倾向,回归“书为心画”的本质。
(二)强化“文化为基”的批评维度
神彩与气韵源于深厚的文化素养,因此评论体系必须强化“文化批评”的维度。评论者不仅要关注作品的形式技巧,更要考察书家的文化积累:是否“读万卷书”,对传统文化有深刻理解;是否“行万里路”,对自然与社会有真切感悟;是否“立君子品”,具备高尚的人格操守。
苏轼说“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点明了文化修养对神彩的决定作用。评论者应将书家的文化素养纳入评判体系,如分析作品的内容选择(是否自作诗文,是否与书法风格相得益彰)、意境营造(是否体现传统文化的精神追求)等,以此推动书家从“技匠”向“学者型书家”转变。
(三)倡导“辩证统一”的批评方法
重建评论体系,并非要否定字法、墨法、章法的价值,而是要确立“以神统形”的辩证关系,既反对“重法轻神”,也警惕“废法谈神”。理想的评论应是:先观其神彩,判断作品是否有灵魂;再察其形法,分析形法是否服务于神彩的表达;最终综合二者,评判作品的整体价值。
对于形法精湛而神彩不足的作品,应肯定其技术成就,但指出其“有体无神”的局限;对于神彩突出而形法稍逊的作品,应认可其精神价值,同时指出形法的缺憾;对于神形兼备的作品,则应视为典范,深入分析其“以神统形”的艺术规律。这种辩证的批评方法,既能避免技术主义的误区,又能防止空谈玄虚的弊端。
结语
书法是“形”与“神”的统一体,字法、墨法、章法是其形质基础,神彩与气韵是其灵魂所在。当代书法评论若继续沉迷于形法技巧的细枝末节,忽视神彩与气韵的核心价值,终将使书法失去其作为“中国文化核心”的地位。唯有回归“神采为上”的传统,重建“以神统形”的评论体系,引导书家在锤炼形法的同时注重精神涵养与文化积淀,才能让书法在当代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正如宗白华所言:“中国书法的基本精神是哲学的,是诗意的。”书法评论的使命,便是守护这份哲学与诗意,让神彩与气韵成为照亮书法艺术的不灭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