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江南风物之美,向来吟咏不断,在北宋,更是有这么一位词人,抛却眼如秋水、眉如远山这种“以物喻人”的常见譬喻,大胆翻唱着“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在他的笔下,江南的水,原是美人的眼波,清浅浅的澄澈透明,你瞧着她,她也大大方方地瞧着你。而江南的山,便是美人的眉峰,远看时如一笔写意,近了才能瞧出些嶙峋的骨相。
词人王观这一句,真是道尽了江南的神韵。山水原是静的,眉眼却是活的,这罕见的“以人喻物”,赋予江南以情感,以灵动。王观为这场美好注入了顾盼生辉的情致,完成了一场性灵的腾迁。这首《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不仅流淌着词人的才情,更在不经意间,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一个被千年时光浸润的古城——江苏如皋。这里,正是王观血脉所系、文脉所生的地方。虽然说,让王观成名的《扬州赋》,自然是在扬州写的;惹祸的《清平乐》,是在汴京作的;连那首“眉眼盈盈”的绝唱,送的也是浙东友人。如皋养他骨血,虽没留住他半阙被后世人熟知的名词佳句,但王观的词里,除了有江南的水,还总漾着如皋的河。这里,是王观诗词人生的初蒙之地。
如皋的河不似江南那般缠绵,却足够养出一双清狂的诗眼。城东南的集贤里,王氏老宅的屋檐下曾传出少年朗朗的读书声,青石板上都仿佛浸润着才气。王观少时就在集贤巷的老宅里读书,窗外便是蜿蜒的市河,水波不兴,却暗流涌动。正如他的人生,表面风光清丽,内里尽是曲折。王观少时,或许就常在这水畔读书,“眉眼盈盈处”朦胧深情的意象胚芽,兴许不完全来自于江南的景色,可能也来自游子夜半梦中的故乡水。
集贤里“集贤”之名,绝非虚誉。王观家族曾居住于此,这个璀璨的文教世家人才辈出、文风极盛,一门四进士一状元,“乡人引以为荣,名其里曰集贤里”。王观的祖父王载虽“财雄于乡”,却“性倜傥负气节”,深明重教兴学之义。父亲王惟清虽终生未仕,却苦心孤诣,将少年王观送至同乡鸿儒、当世大教育家胡瑗门下深造。王观亦是不负众望,天资聪颖,“少负才名,邻里称奇”,他的早慧远近闻名。
十六岁入京,师从胡安定、王安石,王观带着他敏捷的文思开启了人生才华的耀眼绽放期。及至任职扬州,他写《扬州赋》,字字珠玑、震动文坛。神宗看了龙颜大悦,赐他绯衣银章,一时风头无两。偏是他文人意气,不懂收敛,写词也要争个“高出柳永”的名号,词集写作《冠柳集》,锐气逼人。王观的世界纯粹且诗意,“文人意气”灼灼燃烧,容不下蝇营狗苟的算计,也难耐庙堂之上的繁文缛节。
也正因这真性情与毕露的锋芒。1086年的那首本该是应制之作的《清平乐》也被他写得轻狂,“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字字精巧,句句鲜活,可有些妙语是说不得的。这词落在本就对王安石及其门生不满的高太后耳中,便成了“亵渎皇帝形象”的大不敬,于是第二天王观便被罢了官,贬去永州,从此自号“逐客”,在自嘲中透着早料到了有这一日的豁达,似是早看透了宦海浮沉,在贬谪中寻得了别样的精神自由。
后来的他写《红芍药》,开头便是“人生百岁,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就算活到古稀,算来算去,真正清醒的岁月不过五十载,在这五十载里,还要除去昏睡、病痛、忧患,再除去不得志的时日,除去摧眉折腰的岁月,剩下的,还能有几日快活?王观算过这笔账后,他说“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这不是破罐破摔的颓唐,而是勘破世情后的通透,是明知人生苦短,却偏要在苦中嚼出甜来的文人倔强。
遭贬后的王观,虽未能如向往般在江南的山水里终老,但相信他能在他自身纯粹的精神家园里找到真正的归宿与永生。岁月流转,如皋古城早已旧貌换新颜,集贤巷几度翻修,护城河畔更是呈现出另一番光景。水明楼下游人如织,也鲜少有人识得王观之名。然而,千年流转,河水依旧倒映着千年不变的云影天光,横如眼波,恰似当年词中模样。
王观究竟未能与春长住。
然而,他的诗词人生—从集贤里的才名初现,到汴京、扬州的大放异彩,再到因词获罪、离京远谪的“逐客”生涯,却向世人展现着他那颗跃动着清狂才情、不羁诗魂的内心,最终化作永恒的春天,是真真地和春住下了。
作者简介:张凌小,如皋人,浙江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24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