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是中国文化的载体,它也是财富、地位的象征。君子佩玉,清骨生风。温润一方琼琚,暗合天地仁德;素衣垂珞,步履间琅然清响,如松涛过涧。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养不成德。故君子比德于玉,守其贞白,砺其光华,终成器宇澄明。
苏州玉雕的历史始于史前氏族时期,或可追溯至太湖三山文化。苏州玉雕以“空灵、飘逸、细腻、精巧”等特质而名冠天下。白墙黛瓦、流水人家的苏州本身就如一块通莹美玉,无数才子文士、艺匠胜手又将这块美玉在中国制玉史上雕琢出了三次高潮——新石器时代的良渚文化时期,苏州人就已经以工艺精美的玉器来陪葬;春秋时期,吴国真山大墓中的绿珠,其直径仅1.3毫米,连现代人都只能借助激光技术来实现;明清之际,以陆子冈为代表的工艺大师名满天下,苏州玉雕在明清时期的卓越地位,既得益于江南商品经济繁荣,更源于工匠将文人审美与极致工艺的融合,其影响力至今仍在玉雕行业中延续。
《见山》(英文名 Zen Mountain)11.0cm×5.2cm×19.6cm 73.5g
作品由特细青海青玉琢制,冰清明润,泽华含光,以清雅、静穆之质,寄淡泊高远之志,寓观达见性之慧。
提及“苏州玉雕”的时候,蒋喜是绕不过去的名字。在2018年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选中,他成为苏州玉雕界首位“国大师”。他承古而不匠,入时而脱俗,是仿古玉雕的巅峰代表。对史前文化、春秋战国、两汉等古代玉器深有研究,代表中国当代玉雕的最高水平之一。
行业里,他的名字已成圭臬。后辈提起蒋喜的工法,语气里总带着几分朝圣般的虔诚——他的“游丝毛雕”细若呼吸,他的“汉八刀”浑朴如初,他的祥瑞题材雕刻更是生动诠释了“料、技、艺”三位一体创作的和谐臻境。
他首创设计的“美石坊”标志性作品——龙凤对牌系列、美石三宝、薄胎茶具及辟邪类题材,形成了独具艺术魅力的作品风格——古韵今风,更获得了收藏界的一致认可:他的作品在拍卖市场备受追捧,部分精品玉雕拍出百万级高价。曾赴法国、日本、美国等地学习交流,推动中国玉文化走向世界。
温润如玉的大师
我见蒋喜的那个春日下午,天色微阴,苏州的雨丝斜斜地飘着,仿佛要把整座城市都浸透成一块青玉。他的工作室藏在十全街的马路上,门头不起眼,低调无比。
透过玻璃门,我看见,有一位中年男子正伏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块璞玉,神情专注。刻刀在青白玉上行走的瞬间,手腕悬停如鹤颈。袖口沾着细密的玉粉,随呼吸起伏簌簌抖落。鼻尖距玉面仅三指,瞳孔因聚焦而轻微收缩,倒映着籽料内部水线蜿蜒的走向,仿佛在凝视一条冰封的远古河床。玉屑沾在眉梢,像突然生出的霜。
推门进去,他起身来迎我,我想这应该便是苏州玉雕的宗师级人物蒋喜大师了吧。我看见一张慈善的脸,平和谦虚,目光却极亮,像是两块经过千万次打磨的玉片,在暗处也能发光。
室内陈设极简,一张木案,几把刻刀。墙上挂着一幅字:“视履考祥”。他说你稍等一下啊,然后他又低下头去,继续完成他的工作。他握刀的姿势很特别,不是紧攥,而是轻轻拈着,仿佛那不是工具,而是他手指的延伸。“这是新疆和田籽玉,”他突然开口,眼睛仍盯着手中的石头,“埋在地下几亿年,才变成这样。”蒋喜的刀尖轻轻划过,像是在剥开一层层时光。
雨声渐密,打在瓦片上,如无数细小的凿子在敲击。我问他什么样才算懂得雕玉。“玉是有灵性的,玉是有魂的,”他说,“你得先和它对话,知道它想成为什么。它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只是等人来发现罢了。”
《美石三宝》 新疆和田白玉子料
玉猪龙(龙胎)5.92cm×4.10cm×2.26cm 90.0g
翁仲(士夫风度)6.31cm×3.32cm×1.95cm 42.0g
玉蝉(一鸣惊人)6.44cm×4.11cm×1.17cm 47.0g
蒋喜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木盒。这就是著名的美石三宝,三块和田玉玉雕排列在盒子里,其中第一块是一个玉蝉,刀法矫健粗野,锋芒有力,线条简洁却气韵生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振动飞走。这种寥寥几刀,又线条平直有力,像用刀切出来似的,俗称“汉八刀”。
汉代玉器比较注重线的表现,对于线条的运用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纤细“游丝毛雕”配以刚劲挺拔的“汉八刀”,雕刻出一幅幅疏密有致且健壮饱满的艺术作品,给世人留下强烈而鲜明的印象。
窗外的雨停了,一缕阳光斜射进来,照在那只玉蝉上,它忽然变得通体透亮,宛如一滴凝固的碧水。他给我看了工作室里几十件玉雕:辟邪、铺首、立熊、四灵……每一件都精妙绝伦。
“您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件?”我问。蒋喜拿给我看一本精美的画册,他指着其中的一页,上面有“云天下”的玉雕照片,这是一件吞吐山河气象的扛鼎之作。玉料上下两面金黄的皮色天然而成,可见天地自有章法。作品用玉雕的特殊语言,阐述了时间和空间这一特殊的概念,上圆下方,蕴含中国古代朴素的宇宙观。方为做人之本,圆是处世之道,镂空“四灵”坐镇塔底,西汉风格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栩栩如生,大气雅致,以纳天地祥瑞。此作非雕玉,乃雕天地呼吸;非造形,实造大化无形。观之如立昆仑之巅,见万古苍茫,尽在方寸玲珑。2019年11月,蒋喜作品《云天下》获天工奖银奖。
玉有魂。怎能听懂那些埋藏了数亿年的心事?为此,蒋喜大师数十年来含辛茹苦,不遗余力地收集一万多件出自太湖水域的史前石器,反复研究、学习,实践每一条线、每一个孔、每一曲弧、如何切割、如何钻孔、如何雕琢……这批承载着祖先智慧、心灵与艺术之美的石器,其中174件捐献给了苏州博物馆,翻看着厚厚的一本捐献画册,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巷子里又飘起了细雨,青石板路泛着水光。暮色中的十全街,蒋喜工作室的灯光依然亮着。笃、笃、笃的凿玉声穿过雨帘,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传承的故事,又像是时间本身在行走。
《云天下》新疆和田白玉子料 7.4cm×7.4cm×7.9 cm 835.7 g
作品上下皮色天然而成,可见天地自有章法。上圆下方,蕴含中国古代朴素的宇宙观。方为做人之本,圆是处世之道,其中玄机,以沟通为上。
玉不琢,不成器
夜里三点钟,我打开了电脑,看蒋喜的活动履历,整整翻阅了一个半小时才看完,每一年都有卓越的成绩,每一年都有丰富的阅历,他边进修,边创作,边公益,边参展,边授课,人生不止,则上下求索之路不绝。他以一己之力翻开了苏州玉雕新的篇章。40年,我想,足够让一个人的生命与玉石长在一起。
在新年的鞭炮声中,甲辰年(1964年)来到了,靠太湖生活的蒋家人的脸上涌动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元宵未到,李生二龙子争相面世,一名喜,一名爱。一下子,小船上充满了新的活力。紧接着,冬日的坚冰融化了,春天惊醒了太湖,染绿了湖面,碧波涟涟,芦尖吐翠,鱼儿不时地从波光潋滟的水面上跃起。那个叫做蒋喜的婴儿比哥哥要瘦弱一点,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男孩日后会成为中国玉雕界的翘楚。但在1970年留下的老照片里,他的眼神已经有了同龄人不曾有的坚定和成熟。
1981年秋天,太湖边芦花飘雪,桂子香浓,母亲新采的菱藕高高低低堆在门后的藤筐里,青白嫩绿,蒋喜还未来得及尝鲜,就匆匆从高中毕业了。冥冥中似有天意,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将玉雕作为职业,纵然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她的魅力如此之大,也并不知道她即自己终生的图腾。
1981年,十七岁的蒋喜进入苏州玉石雕刻厂当学徒。当时的玉雕厂条件简陋,冬天原始的老机器动不动就结冰,金刚砂划破手指留在伤口里,疼痛浮肿得像水红萝卜;夏天酷热难当,坊间灯光招惹蚊虫叮咬,穿长衫长裤酷热无比,穿短袖短衫又会被满身叮咬,奇痒难耐。为了尽快掌握基本的雕刻技能和知识,他总是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关机器,不断向厂里各位老师请教:从古代玉雕的文化背景、设计理念,到造型、纹饰、雕工、用料等等。
风扇叶搅动着浑浊的暑气。蒋喜的刻刀在砣轮转折间随形游走,岫玉作品《马踏飞燕》的独立制作时间显得如此漫长,他的额头渗出细汗,但呼吸平稳,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那块玉石。那段时间,他每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手掌磨出血泡,结成厚茧。
因为受不住这份艰苦,身边一起学习的小伙伴们断断续续都放弃了,而蒋喜却怀揣着热爱与执着,毅然坚持了下来。他以最大的努力和热情汲取着知识海洋。期间,他努力阅读各类文史资料,逐渐将古玉的内在精神表现在自己的作品中,尝试设计自己的风格,不断突破和创新。为了领略不同玉雕流派的艺术魅力,他几乎跑遍了全国的玉器市场和知名博物馆,不断拜访业内前辈高手,求教他们的从业心得和专业技能。虚心求学,博采众长,使得蒋喜的玉雕技艺有了长足进步,三年学徒生涯结束,其仿古作品不但具有古味,更达到了神似,因为优异的表现他被分配到了仿古车间。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传统工艺迎来复苏。当时,上海外贸公司、文物商店向苏州玉雕厂订购了大批仿古玉器。蒋喜因此接触到大批从商周到明清的古旧玉雕作品。需要品味其背后的气韵,然后再拿着标尺,严格地进行一比一的仿制。
遗憾的是,古代精湛的玉雕技艺早已失传,所以蒋喜首先要做的就是“解谜”。没有古籍记载,甚至老师傅也说不出其中的门道,他只能自己去慢慢领悟其中的奥妙,甚至需要自己制造特殊的雕刻工具。比如,在汉代,随着圆雕艺术的日趋成熟,镂空技术被更为普遍地使用。许多汉代玉雕的细部刻画,即便今天使用尖针也不容易做到。蒋喜琢磨许久,终于想明白了“拉丝工”的诀窍:拉丝弓的弓线是柔软的金属丝,现如今很难把金刚砂镀上去并做到正常使用,因此只能运用古法,把和水的砂蘸在需要镂空的地方,然后施以匀力和巧力,此技非常讲究功力,要掌握好弓丝的走向,并凭意念和感觉去拉;不然的话,要不拉出的线条是弯弯曲曲,要不就是正面还可以但反面的线条却偏了,只有正确使用此技法,整个作品的线条和结构的交待才能更清楚。于是,许多作品就是运用这种古老的技法雕琢而出。
这一时期,蒋喜开始系统研究中国古代玉器。他走遍各大博物馆,临摹古玉纹样,钻研传统技法。他苦练琢磨精细,刀刀见锋,博得同仁们的啧啧称奇,也获得了行业内的首肯,声名鹊起。
情系太湖
浩渺的太湖,一望无垠,湖边数枝枯苇在寒风中摇曳,刚过春节,还是天寒地冻。这是生他养他的太湖,是他生命的源泉,蒋喜站在太湖边,内心汹涌澎湃,思绪回到了出生的那年。
那年父亲望着身怀六甲的母亲,低头看着冰冷刺骨的湖水,他穿上用自行车旧轮胎改制成的防水衣,跳入湖中捕捞鱼虾,要给未出生的孩子增加营养。
那年母亲第一次抱着襁褓中的蒋喜到外面看到的就是太湖。在船头上,在和暖的阳光下,他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望着一望无际的湖面。
那年母亲产后休息数周又开始投入船运工作,小船从苏州刘家浜向沿着太湖边的乡到镇港口进行运输,沿途江南水乡的风光清绮明丽,春意盎然。
蒋喜在太湖边行走时,俯身拾起一枚卵石,对着天光端详。石上沾着水腥气,裹着千年湖水的记忆。他正在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车间里的玉屑还在飞舞,磨轮空转的嗡鸣悬在耳畔。他最后一次抚过那些未完工的料子,和田青玉沁着冰纹,它们将在档案柜里继续生长,长出比雕件更繁复的藤蔓。
1988年4月,苏州蒋喜・美石坊玉雕工作室成立。一时引起业内震动。工作室开张当日,慕名者踏破门槛,自此,苏州玉雕不再是老手艺的代名词,而有了“新文人玉”的雅称——蒋喜的刻刀,悄然划开了当代玉雕的新纪元。
蒋喜花费了十年时间,不遗余力地收集出自太湖水域的一万多件石器,反复研究和学习实践每一条线、每一个孔、每一曲弧——如何切割、如何钻孔,如何雕琢……这批承载着祖先智慧、心灵、艺术之美的石器为他的玉雕事业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太湖的水纹是刻进骨血的老茧。蒋喜俯身拾起一枚磨圆的史前石斧,浪涛声忽然变得粘稠——那些被万年湖水浸透的燧石与砾岩,分明是先祖叩击大地的断章,沉甸甸卧在掌心,像一粒未醒的玉胎。
他总在晨雾初散时沿湖行走,沙砾层里凸起的棱角硌着布鞋,恍若踩中某个三叠纪的黄昏。石器粗粝的裂痕里,藏着最初人类雕琢日月的野心。
太湖烟波在工作室的窗棂上洇开,蒋喜的刻刀停在半空,听见石器与玉石在暮色里絮语——原来所有的雕琢,不过是把太湖水化作刃,将散落的光阴重新缀成一条环佩叮当的河。
求学北大清华
艺术是无国界的,各个门类都是相通的。蒋喜认为做玉雕一定要触类旁通,要善于借势,就如同中国园林中的借景。久而久之,你的作品就会呈现全新的风貌,可以说,你借鉴的多少造就了你的作品丰富的程度。
早春二月,苏州工作室的窗外,一株老梅横斜,暗香浮动。蒋喜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块和田籽料,温润如脂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是抚摸一段沉睡千年的时光。“去北京?”妻子将一杯碧螺春放在他手边,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蒋喜镜片后的目光。
蒋喜拖着行李箱走进清华园,雪花落在他的羊绒围巾上——那是妻子从苏州老字号绸缎庄买的。校园里的梧桐树枝丫遒劲,覆着薄雪。研修班开学典礼在美院报告厅举行。课后,蒋喜独自在清华园的荷塘边徘徊。残雪未消的岸边,朱自清雕像静默伫立。
在清华美院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高级研修班上,工艺美术界的许多顶级专家都来给学生们授课。同时,雕塑、色彩、设计、视觉感受、历史典籍、音乐等课程,也让蒋喜觉得受益匪浅。
深秋的清华园,银杏叶落了一地金黄。窗外,一弯新月悬在清华大礼堂的穹顶之上,古老与现代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默契。这一刻,蒋喜深深体会到“功夫在诗外”的道理,意识到学习的必要性。
《梦回水乡》青海青玉
10.1cm×10.1cm×19cm 240.9g
作品整器作水桶造型。江南河流、水井遍布城坊,水桶为儿时记忆中常见。器身表面雕饰爬山虎纹样,又似写意之水波纹,点线面间彰显力度,与薄壁形成鲜明对比,可谓巧夺天工。提梁作飞鸿状,造型为旧时江南亭子桥,虚实相合,仿佛回到风景曾谙的梦里水乡。
蒋喜的结业作品《梦回水乡》以一组青玉水桶为形,桶身圆润如月,玉色清透似水。仿佛刚自溪中提起,犹带粼粼波光。最妙处在水桶提手直取拱桥之形,混着井绳吱呀,在青白相间的玉色里,漾起整个江南的潮湿记忆,仿佛回到风景旧曾谙的梦里水乡。
2015年10月2日,他再次北上京城,参加了为期一年的北京大学艺术人文研修班。
窗外,未名湖畔的柳枝轻拂。琴声漫进窗棂时,蒋喜手中的和田玉正泛着青白的光。音乐鉴赏课的旋律在耳畔流淌,钢琴的黑白键多像玉雕的阴阳线——德彪西的《月光》是水磨青玉的朦胧,贝多芬的《命运》是汉八刀劈开的金石铿锵。当古琴曲《流水》响起时,原来伯牙子期的弦,与苏州工匠砣轮的吟哦,都是同一道水纹的不同变奏。日后有人评价他的作品常暗含“智者乐水”的东方美学。最难忘是冬夜听《广陵散》,耳机里嵇康的绝响与窗外雪落的声音叠在一起。他忽然懂得所谓“玉振金声”,不过是天地以不同的物质,说着相同的语言。
多年后,当他的薄胎玉器惊艳众生,只有他知道,那些音符,是从北大红楼某个落满梧桐影的琴房里,顺着刻刀,流进了玉的魂魄。
北大的学习,激发了蒋喜对玉雕创作中工艺性和艺术性表现的思考,他在毕业论文中这样写道:好的玉雕作品是工艺性与艺术性的综合,既具备工艺品不可抛弃的实用价值,又具备独立的创作思考与表达。而玉雕却始终是需要与人链接的,失去了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失去了其为“艺”的根本,所以也觉得当代玉雕的形式表现,仍然不偏向一味靠拢于现代艺术“形式语言”的简化。换言之,玉雕不太适合做得太世俗、直白,而应该是富有深不可测的哲学性、思想性的。耐人寻味、寓人于想象、深不可测、玄妙……这些才是玉雕应该呈现出来的风貌。
著书立说
传统不是守护灰烬,而是传递火焰。蒋喜不仅是一位玉雕大师,还是玉文化的研究者与传播者。
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中国玉雕曾经出现过若干个高峰,如红山玉文化、良渚玉文化、殷墟玉文化等。但在蒋喜看来,高古玉更有特色:高古玉作为中国玉文化的精髓和源头,是中国古代文化的化身,更是东方美的象征,深受文人雅士所钟爱。从艺术风格来讲,那段时期最典型的艺术特点就是大气磅礴,极具视觉震撼力;在精神层面上,此阶段的玉雕所体现的沟通天地的“精神道具”,以及更多人文情怀的风貌,和唐以后逐渐走向世俗化、体现现世之美的玉雕完全不同。可以说,高古玉所彰显出的深厚思想和人文精神,是后来历朝历代都未曾达到过的。
蒋喜努力阅读各类文史资料,逐渐将古玉内在精神表现在自己的作品中,尝试设计,探索自己的风格,不断突破和创新。他几乎跑遍了全国的玉器市场,看各地最好的博物馆收藏,拜访业内高人。为开苏州博物馆“苏艺天工”展览之首,让更多的玉器爱好者了解苏州玉雕的文化魅力,他捐出自己的作品《气》和《美石三宝》。
为备述苏州古今玉器发展历史轨迹,他出版著作《美石者》,细致论述了苏州玉雕的特点和自己几十年的琢玉成果和治玉经验,可以说是苏州玉雕界第一个将自己的玉雕心得以书面形式与众分享的人,完成了从制作实践到制作理论的一次飞跃。
为供从业人员从根本上学习和了解太湖玉石文化,他从收藏的数万件太湖石器中遴选了200件具代表性的涵盖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马桥文化、吴越文化等整个太湖流域古文化的序列的精品,对之进行充分图文介绍,出版了《太湖沉宝》……书成那日,他独坐湖畔。暮色里,湖水泛着和书页相同的铅青色。风吹过,水面皱起细纹,恰似那些玉器上蚀刻的千年纹路。蒋喜忽然明白,自己打捞的从来不是玉,而是时间本身,沉在湖底的,分明是未及风干的眼泪。
如何在学习不同风格的古代玉器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蒋喜说,秘诀就是两个字------感悟。将玉器作为一种媒介,瞬间穿越时空同古人连线,这是一个令他十分享受的过程。“研究古玉,不是要模仿它的‘形’,而是要感悟它的‘神’。感受古玉的气息和气场,让这种气息潜移默化地影响你。当然,还得有必要的精神和知识储备,我们才有机会把握它、了解它、领悟它乃至超越它。”
2015年11月20日—12月20日,“苏艺天工”之蒋喜玉雕展是苏州博物馆为当代玉雕大师举办的首个玉雕个展,标志着官方对当代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艺术价值的认可。每一件作品无不让观者驻足良久,赞不绝口。暮秋的斜阳漫过贝聿铭笔下的粉墙,苏州博物馆的玻璃穹顶下,蒋喜的玉雕静卧于丝绒光影中,恍若采撷了千年太湖的月色,凝成羊脂白里游动的云纹。作品《玄璜》古拙里迸出星辰,龙形璜左右头部上的鼻、额、耳、嘴、眼及前肢都是用若干个云纹组合而成的。遍布全身的云纹又巧妙地组合成了抽象概括的小龙体。璜体的倒梯形轮廓用“游丝毛雕”刀法。
作品薄胎茶器剔透如蝉翼,见烟水江南在玉璧间荡漾。作品龙凤对牌阴阳相叩的刹那,战国玉人的祷祝与当代刀锋的呼吸重叠。暮色浸透展廊时,那些曾被深埋昆仑山的精魂,此刻正与拙政园的竹影私语,离馆时回望,白玉泛起的微光恰似霜降后第一缕月华,泊在姑苏的眉心。
四十年玉雕修行之路,蒋喜一直在路上孜孜寻觅。身为一个匠人,他是如此专注,一生从一事。
遍访世界各国文明
在上古,玉是一种通天感地的媒介。玉雕并不仅仅只代表着财富,它还是一种文化语言和精神的象征,凝聚着国人数千年的文化记忆。为朝圣“玉之源头”,他曾二上昆仑。
为了开阔眼界,学习西方美学精神,他前往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文化古迹,现场感受来自不同地区的文化艺术特色与魅力。日本、加拿大、美国、俄罗斯……蒋喜对于苏州玉雕的“寻美之路”遍布世界,在国际众多与美学相关的活动上,都有他积极参与认真学习的身影。蒋喜的足迹,是刻刀划过地球的痕迹。
位于日本奈良东大寺的宝库,保留了迄今为止种类最丰富、最全面且最有价值的唐朝艺术品。正仓院总共收藏文物九千余件,其中有四百多件是盛唐时期从中国漂洋过海到达日本的艺术珍品,即便是日本本土的藏品,也带有浓郁的唐代风格,从某种意义上说,正仓院是一座盛唐风物的艺术宝库。日本正仓院收藏的唐代绀玉带上,阴刻工艺已出现微妙变异。受佛教“莳绘”工艺影响,线条开始带有细微的波浪形颤动,如同毛笔的飞白。这种变化在蒋喜看来恰似文明的呼吸。
在埃及卢克索神庙的晨光里,他蹲下身,指尖抚过方尖碑上的象形文字。那些被风沙磨钝的棱角,与良渚玉琮的线条遥相呼应——原来人类最初的信仰,都习惯把祷词刻进石头的永恒。正午的尼罗河泛着青金石的光泽,他突然想起苏州工“水路分明”的训诫:水与岸的界限,恰如阴线与阳线的博弈,而文明,永远在混沌中寻找那道金线。
威尼斯玻璃作坊的火焰舔舐着钴料时,他看见一簇流动的碧玉。穆拉诺岛的老匠人用铁管吹塑星辰,这让他记起战汉玉璧上的谷纹——东方人用砣轮碾磨星斗,西方人用烈焰捕捉银河。在圣马可广场的鸽群飞起的刹那,拜占庭马赛克与乾隆工痕都斯坦玉器,突然在他视网膜上叠印成同一片碎金。
京都苔寺的雨季,他跪坐在《源氏物语》描绘过的青苔庭院。一滴雨悬在枫叶尖,将坠未坠的模样,像极了俏色玉雕里那抹不肯屈从的皮色。茶杓上“非对称”的竹节,与汉代玉握猪“汉八刀”的残拙,在茶筅搅动的漩涡里达成默契。
当他在大英博物馆凝视埃尔金大理石像的空洞眼眶时,手中的和田籽玉突然发烫。帕特农神庙的褶皱与红山玉龙的蜷曲,同时在他掌心纹路里复活。归航飞机穿越北极光时,他摩挲着随身携带的未完工玉蝉——这枚来自昆仑山的精灵,终将带着亚述浮雕的力度、印度细密画的绚烂、玛雅玉面具的神秘,在吴门烟水里完成最后一次蜕壳。
浮世须臾,在玉雕千年历史的生命之海里,蒋喜谦逊地说他不过是短暂浮现的一朵轻浪。有人说“一个无时无刻不为艺术而生活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艺术家。”这一生,他只为一事而欢喜,寒暑无改,风雨不顾。他切实体悟到,美时时刻刻,无处不在,灵感由此源源不止。所有文明的锋刃,终将在他玉雕的留白处归鞘。
游丝毛雕:玉器上的千年心跳
在苏州博物馆的库房里,蒋喜曾屏息凝视过一枚西汉玉璧。直径不足三寸的玉面上,盘旋着细若蚊足的阴刻线,这些被古人称为游丝毛雕的纹路,在射灯下泛着蛛丝般的银光。当他的目光追索其中一道蜿蜒0.3毫米的刻痕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两千年前的某个瞬间——那位无名匠人手腕微颤时,砣具在玉髓表面留下的永恒心电图。
游丝毛雕特指汉代玉器上那些细若游丝、婉转流畅的阴刻线条。这些比头发丝还细的刻痕(通常0.1-0.3毫米宽),往往以连续不断的“铁线描”构成云纹、兽面或几何图案。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汉代玉辟邪上,一道长达12厘米的游丝线竟无一处断笔,如同用极细的钢笔在玉石上写下的狂草。
游丝毛雕具有“细、绵、长、飘、劲”5个特点。此技法多见于小件器物之上,线条柔和圆熟,精细纤长,线痕似断似续,若隐若现,犹如游丝,刚柔并济,可惜汉代之后就失传了。因为对玉工的基本功要求特别高。“游丝毛雕”看似是一条条线,其实是一串串细密的点,线条的走向和点与点间的距离无法用其他的手段调整和弥补。所以说,“游丝毛雕”之难,主要就难在它的“一刀定终身”。
当时的匠人徒手执握坚硬锋锐的金刚石、水晶或燧石质地的工具,蘸上潮湿解玉砂反复推磨制作、刻画而成的。而后仿之作往往无古工之神韵,线条随性,呈直平线状,且阴刻直线在放大镜下呈宽度一致、深浅一致的复制形状。
现代考古显微技术揭开了部分奥秘:战国至汉代的游丝毛雕存在明显的起落笔特征——线条首尾细中间粗,且转折处可见细微的砣具旋转痕迹。这证明当时已存在类似现代车床的旋砣装置,匠人可能脚踏传动带,双手持玉在高速旋转的砣轮上书写。大英博物馆藏的东汉玉剑璏上,游丝线条竟能随玉料硬度变化自动调整深浅——在透闪石晶体结构致密处变细变浅,在疏松处自然加粗加深,仿佛具有生命。这种“人玉合一”的境界,连现代数控机床也难以完全复刻。
蒋喜突然顿悟:真正的游丝毛雕是古代匠人将呼吸节奏、心跳频率与砣具转速达成神秘共振的产物。就像他在醍醐寺看到的晨雾,既是有形的水滴,又是无形的禅意。蒋喜感到,撷拾古老技艺的过程,并不仅仅是在“技”上的提升,更重要的是感觉自己与古代玉工的精神境界建立了某种关联。在这个过程中,人要静思、静心、静音、静光,连呼吸都要均匀再均匀。铊在转,点在连,意念中的“点”到了哪儿,手上的“点”就要到哪儿。只有这样,才能游刃有余,妙笔生辉,在每个转折处保留着呼吸般的颤动。
龙凤玉对牌
一盏孤灯,一把旋车,玉屑如雪般飞溅。
玉屑纷纷落下,像极了人间那些未及开口便已消散的情话。蒋喜的刻刀游走于玉上,如风拂过水面,留下涟漪般的纹路。玉牌上的纹路渐渐显形,是纠缠的藤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始终留着一条细若游丝的缝隙。他雕的是一对龙凤玉对牌,一阴一阳,合则为一,分则为二。
此物最是缠绵:龙纹刚劲矫健,凤影翩然柔婉。玉质莹润,光一照,便透出温软的青白,仿佛月光浸透的纱。两块玉牌若即若离,合拢时严丝合缝,分开时,边缘仍残留着对方的轮廓。玉牌相碰时,叮然一响,似情人的低语。蒋喜说,玉是有记忆的,分开再久,也会认得彼此。
《龙凤玉对牌系列·春色满园》新疆和田白玉子料
7.6cm×3.2cm×0.9cm 54.7g/7.5cm×3.2cm×0.9cm 54.1g
利用皮色巧雕屋檐,好似茅草覆檐,窗外乳燕双飞,正所谓乳燕衔泥满园春,于方寸间描画一派田园风光,意境恬然,技法高妙。
2008年,北京奥运会召开。多种因素之下,玉雕行情一路向好。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蒋喜的玉对牌系列应运而生,每对都采用同一块玉料,打造中国式的爱情信物,成为当代玉雕史上一种全新的玉雕形制。蒋喜为龙凤玉对牌系列作品赋予了时尚化的语言表达方式,融汇传统儒家、道家的哲学,多文化元素的组合为古老的苏州玉雕技艺增添了全新的设计语言,碰撞出穿越古今的艺术火花。
2019年11月14日——11月19日,在北京参加2019中国国际珠宝展,展会期间蒋喜开展“龙凤玉对牌的师古与创新”主题分享会。
经历时间的洗礼和岁月的摩挲,佩戴的玉石会散发出更加温润细腻的光泽。这点也恰好与有情人一生的爱情过程高度契合,从开始的激情到岁月静好的相濡以沫。2023年8月25日,《消费日报》进行了“苏州玉雕七夕见喜,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蒋喜以玉传情打造中国式浪漫”的报道。“龙凤天配对,你我永相随。”蒋喜大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以玉传情”是最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爱情表达方式。
玉不会老去,只是渐渐沁入岁月的痕。而那些成双的对牌,在世人掌心流转时,总映着相似的影子——爱,原是两块玉的相逢,既怕磕碰,又怕分离。
硕果累累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蒋喜的刻刀下,时间有了形状。第一次获“天工”、“艺博杯”、“子冈杯”、“百花玉缘杯”等奖项,第一次被苏州工艺美院聘请为名誉教授,被中国地质大学珠宝学院聘请为首饰传统工艺的保护与发展研究所顾问,并受邀加入苏州政协,第一次以“苏邦玉雕”为主题举办个人全国巡展……蒋喜的生命之河一次又一次与苏邦玉雕无限贴近、重合、融汇。他的玉雕作品在《文物世界》、《收藏家》、《蓝田山房》等专业杂志展现,并被海内外玉器收藏家收藏。2019年11月30日,蒋喜参加【中华名人录】2019优越华人颁奖典礼,荣获中华名人录2019全球优越成就奖。
2020年9月29日,蒋喜出席苏州博物馆“黄金为尚特展开幕暨捐赠活动”,捐赠了174件史前及先秦时期石器给苏州博物馆作为馆藏。2024年7月-11月,蒋喜美石坊玉雕工作室在寒山寺和合美术馆举办“和合玉缘”——苏州蒋喜美石坊龙凤玉对牌作品展,展后蒋喜捐赠了21件史前太湖流域石器给寒山寺和合美术馆。
步入花甲之年的蒋喜,依然保持着每天工作八小时的习惯。他的工作室简朴如初,案头永远放着几块未雕的璞玉。“每块玉都在等待它的缘分,”抚摸着手中的玉石,他的眼神依然如少年时那般热忱。
如今的他,像一尊被岁月盘熟的羊脂玉,温润内敛,却自有光华。当年轻的玉匠们簇拥求教时,蒋喜说:我们苏州的玉雕师有数万人,但几乎没有两个人在琢玉时的想法完全一致。每个人的修养和积淀不一样,他在创作中的侧重也不同。四十载光阴沉淀,蒋喜的玉雕早已超越技艺的范畴,成为流动的史诗。那些曾被视作顽石的璞玉,在他的手中苏醒,化作空灵。每一件作品,都是他与天地、与历史的一场私语,刀锋过处,玉屑纷飞如雪,而灵魂的纹路渐次清晰。宗师之名,不过是旁人附加的标签,而他的世界,始终只有玉与心的对谈——简单,却深不见底。
他坚持“以古为师,但不泥古”的教学理念,强调心手合一,要求学生们既要掌握传统技法,又要具备创新思维。蒋喜带学生的方式别具一格。学生要先学三个月理论,包括玉文化史、矿物学知识等。“不懂玉的文化,就雕不出有灵魂的作品。”还要经历漫长的观玉阶段——每天静坐观察玉石数小时,培养与石的对话能力。“玉雕讲究相玉,要懂得看料子的气脉。”他说:“刀笔易得,玉魂难求;规矩可学,痴心难偷。”他总是对学生说,一定要多角度不断地发掘出苏州玉雕之美,并为其不断赋予新的艺术理念与创意。
为玉文化的传承而自加压力,蒋喜为玉美学的传播而兢献绵薄。近年来,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玉文化研究中。在艺术修养和专业理论水平方面,蒋喜不断地上升到新高度,出版个人专著《美石者》、《太湖沉宝》,阐述对千年玉文化的认识,汇集对古今玉石雕刻的切割、整形、钻孔、雕琢、抛光等工艺在传承、创新、发展上的研究成果,获国家级专业奖项若干。他发起的“非遗进校园”活动,让更多年轻人了解玉文化。苏州玉雕作为吴文化的重要载体,此类进校园活动已成为非遗活态传承的典型案例。2021年7月10日,蒋喜参与拍摄的,由苏州广播电视台出品、苏州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摄制的记录电影《天工苏作》在全国影院上映。
2021年10月19日——21日蒋喜作为授课专家参加“山东省工艺美术大师传承与创新培训班(第三期)”为与会山东省工艺美术大师讲授《师古而不泥古——贵在创新》课程讲座。谈到对于玉雕文化历史的理解,蒋喜讲到:“我认为一个玉雕艺人不仅要读懂古玉上的历史痕迹与文化信息,还要恰当地使用这些信息,并用创新的方式将其阐释出来。现在玉雕作品不能简单地对古玉的标识进行解构或重构,而应在这一过程中加入自己的理解,包括对历史的理解,对文化的理解,成为一种演绎、一次升华。比如商周时期玉琮内圆外方,代表天圆地方,拥有浓郁的神秘宗教色彩,同时也是礼器,既有素面雕刻,也有雕刻瑞兽等,对后世玉器的雕刻具有重要影响。刻意求古,不如无古,在玉雕技艺中要传承中国文化。”
2024年10月,蒋喜赴拉丁美洲中美洲,应波哥大大学之邀,为在校师生分享《美玉初探》讲座,将悠久的中华美玉文化带到拉美文化的土地上,开阔了当地师生的视野,收获了良好的文化交流反响。“玉雕是一门遗憾的艺术,”蒋喜说,“你永远觉得下一件会更好。”这种永不止步的追求,正是非遗传承最可贵的精神。传承不是简单的手艺传授,更重要的是文化精神的延续。
四十载琢玉生涯,蒋喜从青葱少年到白发大师,变的是岁月,不变的是对玉的痴心。他的作品被故宫博物院、大英博物馆等机构收藏。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国际艺术展的金奖、故宫博物院的永久收藏……这些冠冕于他而言,不过是琢玉路上偶然拾起的露珠,而真正的丰盈,藏在那方寸之间的宇宙里。
在他的影响下,苏州玉雕这门古老技艺焕发出新的生机,如同他手中那些温润的玉石,历经时光打磨,愈发璀璨夺目。一生琢一玉,一玉传千年。他不仅复兴了古代玉雕技艺,更赋予其现代生命力,使苏州玉雕成为国家级非遗的典范。他的成就,不仅是个人艺术的巅峰,更是中国传统工艺在当代延续的重要见证。
薪火相传
我站在东方之门的脚下,仰望着三百零一米高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余晖,整座建筑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箔。从正面看是一个巨大的门形框架,象征苏州作为门户的开放姿态。这也是一种园林框景手法:通过建筑的空洞“借景”天空或湖面,模仿园林中“门洞窥景”的雅趣。门洞高宽比接近传统苏州园林中的月洞门比例,将古典美学融入现代摩天楼。
我来此是为了见一个人——蒋琳,她是融合东西方工艺的金镶玉设计师,也是蒋喜的爱女。
“您在看门洞里的云吗?”一个清润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蒋琳亲自来接我了。转身时,我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她的面容,而是她颈间那块温润的白玉。那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羊脂玉,雕着精细的缠枝莲纹,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晕,仿佛自带一层薄雾。顺着玉牌往上看,才见到一张不施粉黛的鹅蛋脸,眉如远山,眼若秋水。
《望天吼》新疆和田白玉子料 13.9cm×8.5cm×5.0cm 609g
电梯以每秒八米的超高速攀升。工作室简洁又舒适。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占据中央,上面散落着各种雕刀和几块未完成的玉料。靠窗处摆着一组明式圈椅,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套青瓷茶具。
蒋琳出生于1989年,自小便深受父亲蒋喜的影响,对传统工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本科毕业于英国谢菲尔德哈雷姆大学,获得珠宝设计与制作专业学士学位,并继续在伯明翰城市大学深造。毕业后任职于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她的国际化视野,使她在首饰设计领域具备了独到的设计思维,为她的教学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灵感。
受家庭熏陶,她逐渐形成了将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相结合的创作理念,秉持传承与创新并重的设计思维,不断探索工艺的现代化表达。她致力于融合东西方工艺与设计,借助和田玉独一无二的材质优势与文化美学,搭配新工艺与材料,创新地呈现出具有时代感的珠宝艺术,深受市场和客户的喜爱。
蒋琳的设计作品屡获殊荣,包括一项国家级银奖以及数十项省级特金奖和金奖。她曾荣获艺融杯江苏艺术大赛优秀指导教师奖,她的学生作品在全国职业院校艺术设计优秀作品展中获得省级一等奖。
她走到落地窗前,手指轻触玻璃:“您看,从这里往北能看到整个姑苏古城,西望见太湖。”她的声音带着某种虔诚,“这里最能代表今日苏州的气质:既扎根于两千五百年的文化厚土,又向着未来伸展枝叶。”我向外望去,苏州古城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工笔画。平江路的老宅黑瓦连绵,拙政园的亭台楼阁隐约可见,而近处则是工业园区林立的现代化建筑。这种奇妙的并置,恰似蒋琳身上那种传统与现代交融的气质。
她说:“东方之门底部的拱形入口、中部的镂空连廊,甚至玻璃幕墙的分割线条,均形成层层嵌套的门的视觉层次。不但连接古城与工业园区,也隐喻传统与现代的‘穿越之门’。每一代玉雕人都是在先人的门洞中,开出自己的小门。”我也仿佛看见一条细线,穿过两千年的时光,将汉代玉工的刻刀与当代设计师的鼠标连接在一起。
她拿来一个锦盒,打开是一块巴掌大的白玉坯,上面用朱砂画着精细的纹样。“这是新设计的'园林系列,把留园的漏窗纹样重新解构。”我注意到她说到技术细节时,眼中闪烁着与温婉外表不符的锐利光芒。这让我想起她父亲在一次采访中的话:“琳琳骨子里有祖辈的倔劲。”然后,她还向我展示了很多她的金镶玉作品。
金镶玉,向来是古旧的东西。老匠人们战战兢兢地捧着祖传的规矩,将金子屈就于玉的庄严之下,不敢有半分逾矩。然而蒋琳的金镶玉,却让我看见了一种新的可能——金子不再只是陪衬,玉也不再端坐神坛。二者竟如一对年轻的恋人,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跳着现代的舞步。
她的金子是会流动的。有时化作一缕纤细的藤蔓,缠绕在羊脂玉的颈项间;有时又突然奔放起来,在墨玉的表面泼洒出几何的狂想。那金子不是镶嵌,倒像是从玉的肌理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带着生命的热度。而玉呢?玉也不再是板着脸的老学究了。它容许金子在自己身上开凿出时尚的沟壑,甚至甘愿被切割成出人意料的形状,只为与那耀眼的金属达成一种危险的平衡。
最妙的是那些细节。一枚翡翠戒指上,金线勾勒出莫比乌斯环的意象;白玉吊坠中,黄金如流星雨般斜斜划过。这是属于东方的浪漫,却说着全世界的语言。古旧的技艺在她手中忽然年轻了,年轻得几乎有些放肆,却又因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而不至轻浮。金与玉,一个炽热,一个温凉;一个张扬,一个含蓄。千年来它们相敬如宾,却在蒋琳的指间,第一次化为一体。
暮色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在金鸡湖面缓缓晕开。暮色渐浓,东方之门的灯光次第亮起。从落地窗向外俯瞰,金鸡湖成了一面黑绸,倒映着城市的万家灯火。蒋琳送我至电梯口。离开蒋家的工作室后,我无意间回望,东方之门通体透亮,宛如一块巨大的玉雕矗立在天地之间。我突然明白蒋家选择这里的原因——在这座连接天地的门户中,古老的玉魂找到了新的栖息之所。
中华民族有着数千年尊玉、敬玉、爱玉的理念,玉石也被赋予了仁、义、智、勇、洁五种美好的品德,在民间自古就有以玉定情、宝玉传家的习俗。玉石的纯洁与温润,在传统文化中被视为至高的道德标准。玉石的温润内敛也与中国人的情感表达方式如出一辙,人们赋予玉石优美的品德,玉石也折射出中国人对于爱情和家庭的责任与情怀。
当玉屑在光阴中簌簌落下,蒋喜与蒋琳父女的刻刀却从未停歇——他们以昆仑之魄为纸,以吴越之风为墨,在和田玉的肌理间写下半部华夏文明的史诗。蒋喜的刀是商周青铜的余韵,每一道游丝毛雕都在与红山文化的祖灵对话;蒋琳的刀是敦煌飞天的衣袂,将当代女性的柔韧刻进汉八刀的骨骼。这对玉雕世家的传承,早已超越技艺的授受,而是将玉的五德化作千年未绝的脉动:父亲凿开混沌的玉门,女儿在裂隙里种出繁花。
如今他们的作品里那些凝固的月光与流动的山水,终将成为时间洪流中的航标。当后人抚摸这些温润的玉痕时,触碰的不仅是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更是一个民族用最坚硬的物质,镌刻的最柔软的永恒。
(作者系苏州市高新区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