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过一句话:“砚池宜浅,积水如微雨潭”。我总觉得这两句话极具画面感。砚台静静地卧在案头,恰似一方被岁月凝固的水潭,圆润的轮廓勾勒出温柔曲线,凹处墨痕如涟漪轻漾,将千年的墨香与文思悄然封存。指尖抚过冰凉砚壁,恍惚间似有清冽水波漫过掌心,文人墨客的思绪曾在此汇聚成河,将字里行间的风雅,化作砚中永不干涸的墨韵。
我还曾看过一方晚明蝉形砚,虫翼上竟镂着七十二道冰裂纹。有人说这是“听雪刀”,下刀时要等第一场雪压弯老梅枝。石不能言,却听得懂吴侬软语,那些被苏工刻进青石的山水,总在磨墨时泛起潮湿的雾霭。还有一方晚明蕉叶砚,叶脉里藏着八道深浅不一的凿痕。雨打芭蕉有几重韵律,砚上波纹便分几层剔透。
春江花月砚 蔡春生刻
笔墨纸砚虽同属文房用具,实则分属四大独立体系,其发展路径与艺术特质迥然不同。砚台的演进尤重艺术性与赏玩价值,自材质遴选至形制设计皆极尽考究,成为融合天然材质、精工细作与文化积淀的复合型艺术品。砚台始终居于传统文房雅玩的价值顶端,堪称中国古代工艺美学最具代表性的载体之一。
北宋何薳撰写的《春渚纪闻》中记录了米芾好砚的趣事,宋徽宗和蔡京谈论书法,召来米芾写字。米芾用徽宗御案上的端砚写完字后,对徽宗说:“这方砚台臣已经用过了,您再使用就不合适了。”宋徽宗明白他的心思,便把这方端砚赏赐给了他。米芾被人记录,米芾也记录别人。米芾的行书作品《紫金研帖》,为世人留下了苏轼嗜砚的故事:“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从明代开始,中国砚文化迎来了又一座高峰,由实用为主转变成强调艺术,砚雕风格端庄厚重,纹饰幽雅精致。清代是砚台制作的辉煌期,除了前人已用的砚材外,翡翠、象牙、玉石等名贵材料都被拿来雕刻砚台,成为炫耀身份和财富的道具。清初,很多文人都参与设计砚台,有人还亲手在边上刻录铭文。制砚,已经变成了文人匠人共同参与的雅事。砚为“文心”所寄,文人雅士对砚台之珍视,诚如典籍所载:“文房之用,毕世相守,尊如严师,密如挚友,宝如球璧琬琰,护如头目脑髓者,惟砚为然,墨次之,笔纸又次之。”其痴迷之状可见一斑。清代文坛巨擘纪昀(晓岚)与刘墉(石庵)皆以砚痴著称,二人之间不乏雅趣之争。纪、刘二公的藏砚轶事,恰是中华文房雅玩文化中一段生动的注脚。
观历代文脉,自苏易简《文房四谱》至米芾《砚史》,诸多文人墨客皆有咏砚之作。砚台凝结着文人对天然材质、匠心雕琢与金石铭文的综合审美追求,更成为士大夫精神寄托之物。
苏州砚雕之雅
苏州砚雕,是砚林中的雅士。自宋元文脉浸润,至明清鼎盛,这方水土将太湖石的瘦漏透皱化作砚台的骨相,把园林的移步换景刻成墨田的韵律,有人在砚石间雕出海棠形砚池,四围细刻万字不到头纹,恍若将整座留园收进一掌之间。
桃花坞的蝉声漫过粉墙时,总有人循着叮叮石音拐进深巷,求得一方好砚台。不同于徽派的刚劲、岭南的绮丽,苏州砚工以刀为笔,每一道游丝描摹的都是吴门画派的余韵,以刀锋留住墨香里的江南。砚底云纹有昆曲的水磨腔调,砚池山水藏着园林的曲径通幽。
国人推崇的“苏样砚”,早化作沧浪亭的竹影、网师园的苔痕,在锋毫与墨浪间,续写着这座城池的风骨。如今,那些曾与唐伯虎画案相伴、与文徵明书斋共眠的苏作砚台,仍在诉说着千年传奇。
清人顾震涛在《吴门表隐》里记着,家住姑苏专诸巷的顾二娘制砚时,以脚尖叩石辨音,“如叩孤桐”者方入法眼,刀锋过处,虫蠹纹从石芯里漫出来。刀尖轻颤如春蚕食叶,让千年冻石生出流动的云气。
蔡春生很忙,没约上
为传承父亲蔡金兴的砚雕技艺,他毅然放弃令人羡慕的体制内工作,操起了刻刀,在制砚技艺和造型方面不断推陈出新,短短数年时间,就被评为苏州市工艺美术大师,他就是蔡春生。他也是苏州藏书澄泥石刻市级代表性传承人。
通过自己制砚多年的经验和不断地翻阅书籍查询,蔡春生最终确认了“澄泥石砚”并非“澄泥砚”。2015年,蔡春生受邀赴上海博物馆参加中国砚学与研艺研讨会,正式公开了这一重要发现,纠正了人们多年来对澄泥石砚的误解,在业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
苏州澄泥石刻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蔡春生
除此之外,他把砚台中的文化符号提取出来,制作成拓片,再将拓片装裱到苏扇上,实现了苏扇技艺、砚台技艺和拓片制作的三者结合。苏扇砚拓因其古色古香的雕绘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得到了许多年轻人的关注和喜爱,这组作品获得了苏州吴中区优秀版权奖。
和蔡春生加过微信后,本来已经约好了采访时间,但采访的前一天,他告诉我,那天下午我必须在16:00之前完成采访,因为他还有事情要出门,而我的安排是这个时间刚好抵达,所以,这次预约只能取消了。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他的工作室在阊门城墙下。
航拍镜头里的阊门像块琥珀,凝固着层层叠叠的时间。大运河的支脉在此处舒展腰肢,五条水袖轻卷起江南的褶皱。自虎丘塔顶俯瞰,七里山塘如一枚青玉簪子斜插城西,而阊门恰是簪头垂落的明珠。这里是京杭大运河外城河、山塘河、中市河、内城河汇集之处。五条水龙衔住这座城门,吞吐着六百年的漕运血脉。
阊门最初由吴王阖闾的大臣伍子胥主持修建,作为春秋时期吴国都城“阖闾大城”的八座城门之一。据《越绝书》记载,阖闾大城始建于公元前514年,阊门即为其西城门,名称源自“通阊阖(天门)之风”,象征昌盛。
白居易的《登阊门闲望》里,这样写道:“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的句子。唐伯虎说:“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城墙根的石阶爬满青苔,我仿佛看见,蔡春生蹲下身子,指腹抚过砖缝间凸起的铭文。万历四十二年的官窑印记已被风雨啃噬大半,却依然能摸出凹凸的骨相。
阊门:历史的渡口
我如约而来。
我真的很久没来阊门了,只见明初的瓮城轮廓清晰可辨,商铺骑楼沿河蔓生。五水交汇处,拖船犁开绸缎般的水面,惊起白鹭掠过重修过的敌台。当年漕粮北上的千帆,是否也曾在同样位置投下相似的倒影?曹雪芹笔下的“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此刻正被夕照镀成金箔,贴在粼粼波光上。五龙汇阊的奇观从未消失,只是青铜漕船换作了钢壳货轮,官盐码头变成了文创园区。
走进河边的一条步行街,一抬头,目的地已经到了。蔡春生从二楼下来开门。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似乎媒体人就是这样随性得很,女孩子是蔚蓝的牛仔裤加白衬衣,素到极致,男孩子是深蓝的牛仔裤加深蓝衬衣,蔡春生就是这样的搭配。他看上去散发着浓烈的书卷气,又带着我特别熟悉的在报社待过才有的闲散和拼命混杂的一种味道。
工作室的木格窗棂将暮色切成菱形,我进门之前,蔡春生正在拓印一块城墙剖面。宣纸吃进砖粉的咸涩,拓包起落间,夯土层里的碎瓷、宋钱、螺壳渐渐显形。他突然停手——纸面洇出个模糊的“閶”字,该是某块残砖的笔划。他说这些城砖是活的,每一块都裹着纤夫的号子、商贾的算盘声、歌女的琵琶语。
趁他忙着泡茶招待的时候,我四处参观,博物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砚台,木格窗筛进的天光斜斜劈进来,照亮了半块尚未成型的砚台。然后,我们的话题便从砚台开始了。
他时而拿起大长桌上摆放的砚台和我讲解,这使得他的介绍生动而不沉闷。约六千年前的仰韶文化中,已经出现了石砚的雏形。殷商初期、人们用一块小砚石在一面磨平的石器上压磨丸研磨成墨汁,以笔直接蘸石墨写字,这是砚的原始形态。可是,这样无法写出大字,聪明的古人便试着在坚硬的陶石、玉、砖、铜、铁、青铜器上研磨。随着墨的普及,砚也逐渐成形。
秦朝,统一六国,文字有了标准范式,砚台也正式登上了大雅之堂。汉时,砚上出现了雕刻,有石盖。魏晋至隋时期,圆形瓷砚出现了,砚台的足由三个变为多个。唐宋时期,砚台造型更加丰富,砚文化进入第一个繁盛期。
唐代经济文化高度繁荣,砚材以澄泥和石为主,后期开始以石为主,出现了端石、歙石两大专用砚材。箕形砚是唐代常见的砚式,形同簸箕,砚底一端落地,一端以足支撑。到了宋代,甘肃洮河流域发现了绿石,各地澄泥砚的制作也愈加丰富。至此,近代民间所谓四大名砚正式集齐——端砚、歙砚、洮河砚、澄泥砚。
砚台文化在明清时期继续进行着理论建构,尤以明代高濂《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中“砚为文房最要之具”的论断最具代表性。历代文人墨客对砚台的考据研究形成独特学术传统,米芾《砚史》等专著开创砚学体系,至清代更发展出集大成的砚学文献——《西清砚谱》。它以图片形式完整保存各种砚式形制;其次,详载唐宋名砚的铭文、款识、递藏信息;再次,通过御制诗文揭示十八世纪宫廷审美取向。
高山流水砚 蔡春生刻
子承父业
“听说你也是砚雕二代啊!”“是的,我父亲蔡金兴现在是江苏省澄泥石刻的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他从小跟着家里人学习制砚,1969年进入苏州砚台厂(后更名为苏州雕刻厂),该厂是当时苏州唯一公办的砚台生产企业。他起先做普通的学生砚,一天能做四五十个。两三年以后,他开始做比较精细的砚台。”谈起父亲,蔡春生的语气里有一丝骄傲。
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教育市场对传统砚具需求的锐减,本来承担出口日本外贸业务的该厂遭遇国际市场环境变化,苏州砚台制造业整体都面临历史性转型。匠人们开始批量制作观赏性石雕茶壶及大型天然石材摆件,在旅游市场和外贸出口中觅得生机。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类器物因过度强调工艺表现而弱化实用功能,至2015年前后已基本退出主流消费领域。
当时包括蔡金兴在内的许多技术工人采取“白天在厂务工,夜间居家制砚”的双轨模式,在当地形成了以家庭作坊为主体的产业集群,这一转型过程彰显了传统工艺在市场化进程中的顽强生命力。砚台从文房必需品蜕变为小众雅玩,其制作技艺的传承链条已岌岌可危,唯在美院教授的书斋与海外华人的古董架上,尚能窥见苏工砚雕“刀追画意”的余韵。
改革开放后,国内的一些文物商店开始收集仿古砚台,用来出口创汇。蔡金兴将纸蒙在古砚上,然后用铅笔把上面的文字和图案小心地拓下来,回家一点点雕琢,终于制出了精致的仿古砚。这样的砚台,十几天才能完成一方,卖给日本客商,价钱在六百元到八百元之间。在这个过程中,蔡金兴对苏作古砚的刀法、造型、意韵都下了一番功夫。他就这样恢复了苏州澄泥石砚的雕刻技艺。凭借精湛技艺,蔡金兴长期为苏州文物商店提供专业加工服务,系统参与历代古砚的修复与复刻工作。
蔡金兴的代表作有:《慧石竹韵》《江南编织》等各式仿古砚,展现了匠人对自然物象的极致提炼与文人雅趣的现代诠释,被誉为“石上凝固的江南诗韵”,多次在非遗工艺展中引发关注。
作为苏作砚雕传承谱系中的重要匠师,蔡金兴恪守“一刀一凿皆有古法”的准则,完整保留了明清吴门砚雕的刀工范式与文人审美体系,其作品现已成为研究江南文房器具流变的重要实物参照。
少年
蔡春生出生在苏州吴中区藏书镇。除了被誉为“江南第一羊肉”的藏书羊肉,该镇的砚台雕刻也闻名遐迩。癸酉年的晨雾漫过灵岩山时,蔡金兴把儿子的手按在了第一块澄泥石上。十三岁的蔡春生记得刀柄残留着父亲的体温,刃口游移如早春新蜕的幼蚕,他要创作的是石刻的蟹篓。蟹篓的竹编纹需刻足上百道交错,他屏息听着青石深处传来的响动——那是千年岩层与少年心跳的共振。
当最后一道篾纹在冬至日成型,晨霜正攀上工作间的花窗。石壶腹腔蓄着未拂的碎屑,倒出来竟像一捧星沙。父亲用铜丝替壶钮缀了只米粒大的石蟹,蟹螯钳住半片竹叶,叶脉里凝着那年姑苏的第一场雪。刀锋从此成了他丈量世界的尺,每凿下一粒石尘,便有一分少年意气在江南的烟水里落地生根。
桃花源砚 蔡春生刻
老屋门前的青石板上还留着几道淡褐色的刻痕,那是父辈们磨砚刀时落下的。江南的梅雨总爱把巷子染成黛色,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歙砚特有的松烟香。藏书镇的石匠们弓着背,一凿一凿将沉睡千万年的砚石唤醒,让砚石的纹路在墨池里舒展成云雾。鼎盛时节,村子里的作坊鳞次栉比,叮当声能惊起运河边的白鹭。徽州来的学徒捧着青石料穿街走巷,砚台上渐渐开出吴门画派的折枝梅。谁料九十年末的秋风卷来新潮,核雕摊子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电动磨头的蜂鸣取代了铁錾的沉吟,橄榄核在砂轮下翻飞,三天便能雕出十八罗汉。
蔡春生常见邻家砚匠蹲在门槛上发怔,他布满石茧的手指捏着枚核桃,看年轻人用电笔刻出细如发丝的衣纹。运河里的货船依旧南来北往,而载着核雕的各地车流,已经涌向四海八荒。那些曾经温养过名墨的砚石,如今静静躺在老宅天井里,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苔。石砚的往事,都化作了檐角嘀嗒的雨水。
高考那年,聪明好学的蔡春生毫不费力地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的新闻系。随园校区的梧桐叶簌簌落在新闻学笔记上时,蔡春生总在等最后一堂传播学课的下课铃。紫金山畔的宿舍里,砚石碎片与《大众传播理论》讲义共享着木桌。他惯用钢笔在石膏板上勾新闻标题,转腕的力道却泄露了刻刀的习性。
玄武湖的冬雾漫进窗棂,冻住了半截未完成的《寒山问道图》竹节壶。新闻摄影课教他解构光影,此刻却用来捕捉青田石里的流云走向。刻刀刮下的石粉在台灯下浮沉,恍如课堂上教授拆解的传播符号,最终都沉淀成壶身的一缕烟岚。
辞职
平江路的枇杷黄了十五回,蔡春生的生活始终堆着两种尘埃,新闻纸的油墨屑与苏砚的青石粉。他负责主编《城市商报》的《收藏阁》专版,多少篇文稿存在电脑上诉说着艺术的故事,窗台上却长年供着未完成的随形砚,石纹里渗进的水与墨,像把整个报社的岁月研成了宿墨。
2018年,37岁的蔡春生从报社辞职。他翻看父亲年轻时的砚拓谱,泛黄的纸页间,父亲用蝇头小楷写着:“石遇知音,方成天地”。小时候他不懂,直到某夜值完大班归家,似有所悟。怀中的砚石吸饱水汽,重得仿佛能压住所有未刊发的故事。
同样都是深夜工作,他在自己工作室的台灯光晕里,自由徜徉于艺术殿堂,和以前值夜班的感觉不同。刻刀游走时,他也会想起那些年笔尖的文字。当年在报社校对的文字,如今都化作了刀尖的笔意。给美院教授定制砚台,总要多留三分“活气”,好让研墨时能听见石头的呼吸。某次刻到忘形,竟把新收的明代水丞当了茶盏,直到牛骨白的鱼藻纹浸在普洱里,才反应过来。
蔡春生收藏的七百余方古砚在玻璃柜中沉睡。明代的蝉形歙砚脊线如刃,清宫流出的松花石砚沁着胭脂色水痕。最珍爱的还是那方残缺的唐箕形砚,那里仿佛藏着苏州工匠一千几百年前的刀声。他觉得残器最妙,每道裂纹都是时光的私语。
全身心投入到非遗传承和守护中的蔡春生,拥有100多项知识产权,多次获中国子冈杯玉石雕金奖、苏艺杯金奖、江苏省民间文艺奖、江苏艺博杯金奖等荣誉,作品《空山新雨砚》《凌云砚》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暮春时节,他的个展展厅里,最年轻的参观者是个穿汉服的姑娘,她指着砚石边缘的冰裂纹惊呼:“这是冻住的雨声!”他立在阴影里微笑,想起父亲攥着刻刀时的呢喃:“石头记得所有朝代的风。”窗外的玉兰正把花瓣轻轻覆在未完成的砚坯上,像在给时光钤印。
柳絮池塘砚 蔡春生刻
石砚流年
灵岩山古称砚石山,其名可溯至两千年前的汉代。彼时山间便有采石制砚之业,匠人凿岩取石,以石质细腻温润,极宜雕琢砚台,遂得此名。山石浸润千年文脉,自汉代采石场升腾的烟尘,化作唐宋诗笺的墨香。
该山脉自东向西的砚石矿带,不仅记录着中国文房器具材料的开发谱系,更在矿脉肌理中叠压着军事史、手工业史的多重文明层。采石坑道剖面上,汉代楔形凿痕与民国钢钎印记交错,恰似一部镌刻在山体中的立体编年史。
该矿脉自汉代始自灵岩山向西延伸,历经两千年开采,至晚清民国时期已推进至马岗山区域。马岗山南麓存“英雄冢”,系1937年李根源主持修建的淞沪抗战将士丛葬地,收殓上海战场转移至此的阵亡忠骸。这片浸染着血火记忆的山体,其砚石开采史在1968年迎来新章——吴县(今吴县市)藏书砚台厂正式组建,采用合作社模式整合周边二十余自然村的制砚匠人,按传统村落为单位选派工匠,系统化生产自宋元延续的澄泥石砚制作技艺。这家厂就是蔡金兴年轻时工作和奋斗的地方。
历史演进到了当代。在砚台制作领域,工艺标准严苛程度远超常规认知。当前高端砚台市场呈现两大核心特征:其一,品质容错阈值极低,细微的造型偏差或肌理瑕疵即会导致作品丧失商品属性;其二,作品需构建完整的艺术身份体系——每方砚台需创作者亲制,还须落款钤印,常规作品耗时3至5个工作日,复杂制式需持续数月精修,个别跨年度项目更需经历反复推敲。这种创作模式本质上是艺术创作规律的体现,匠人往往交替推进多个创作项目,通过思维转换保持审美判断的新鲜度。
就审美体系而言,当代砚雕正经历从工艺美术向纯艺术领域的范式转型。区别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盛行的繁缛雕工,当下创作更强调文人画式的意境营造。正如齐白石大写意绘画中“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美学主张,顶级砚雕作品摒弃具象堆砌,转以简练刀法构建形而上的文化意象。这种审美转向直接源于消费群体的迭代——当前核心藏家群体以书画家为主体,他们更看重砚台与笔墨交融产生的美学共振,过度装饰反而会破坏文房器具应有的雅致格调。因此,当代砚雕实质上是在进行去装饰化的艺术革命,通过做减法实现文化增量的美学进阶。
尽管现代的墨汁因使用便捷性占据主流市场,但传统研墨在艺术创作与作品保存层面仍具有不可替代性。现代墨汁多含工业胶体、防腐剂等化学合成成分,其墨色易随时间氧化泛灰,有专业机构检测数据显示,20世纪80年代后的墨汁作品普遍出现色度衰减现象,而宋代松烟墨迹历经千年仍葆玄玉之泽。
古法制墨以天然松烟、桐油为基,配伍珍珠粉、麝香等十余种矿物与中药材,通过十万次捶打使分子结构致密化。此类墨锭须借助砚台研压,方能释放其最佳表现力:端砚的鱼脑冻斑可激发墨液胶质活性,歙砚的罗纹则令墨粒均匀悬浮。这种天人共作产生的墨色,兼具层次渗透力与化学稳定性,故书画家潘天寿曾言:“砚墨相发,方见五色玄光”。
当前很多艺术院校的书法绘画专业,教师仍将传统研墨定为必修之业,恰是对机械时代手艺精神的坚守。中国书画的很多师生,以及书法爱好者都渴望案头有佳砚相伴,追求“发墨如油、贮墨不腐”的特性。而文化体验者、收藏者,则更注重器物承载的文化意蕴与审美价值。
为了进一步传播砚台文化,蔡春生自2024年12月启动的“一亩砚田”视频号,内容聚焦三大维度:砚台发展史考辨、制作工艺解密、艺术价值阐释,去商业化的运营模式虽未刻意追求流量增长,却逐步构建起受众社群,为传统工艺数字化传播提供了创新样本。
年轮(石雕)
“一亩砚田”文化品牌还构建了砚台文化传承的四维生态系统:其一,生产体系,以古法制砚为核心,涵盖原料甄选、形制复原、创新设计等完整工艺流程;其二,学术研究体系,通过田野调查、文献考据、技术解码等方式,建立涵盖断代学、类型学、工艺学的砚文化研究框架;其三,文物收藏体系,系统梳理历代砚台谱系,形成从汉代三足砚到清代宫廷御砚的实物标本库;其四,文创开发体系,创造性转化传统文化元素,如首创“砚拓文扇”系列,将古砚纹饰通过制拓技艺移植至缂丝扇面,此外配套研发砚纹茶器等衍生产品。
该品牌还与很多文化机构建立合作,开发出三大类文化服务:针对文博单位的定制化文创设计,基于馆藏文物进行当代转译;面向教育机构的非遗体验课程,构建“理论讲授+实践操作”教学模式;为文旅项目策划沉浸式砚文化展览,通过数字交互技术再现制砚工序。这种全产业链运作模式,实现了传统工艺从器物制作向文化传播的价值跃升。
2023年4月28日下午,“天堂里——工艺的苏州与杭州”特展在吴文化博物馆开展,尽数古时与今日的苏州杭州非遗工艺。澄泥石刻《千古风雅》系列砚,蔡春生和蔡金兴采用砚雕形式,展现古代人文故事、风流雅韵。“竹杖芒鞋”砚,砚堂设计竹杖芒鞋画面,背面引用古代版画中东坡笠屐形象,展现潇洒豪迈的名士风流。“曲水流觞”砚,正面设计为曲池,背面为明代绘画中兰亭雅集流觞曲水的画面。“春江花月”砚,采用江水般纹样的天然石料,雕刻春江花月,背面刻有祝枝山《春江花月夜》书法全篇。数千年灿烂丰富的中华文化果实提供了给养,蔡春生设计的灵感无穷无尽。
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里,我们的交流如此深入,非常高效地完成了本来计划需要三次采访的任务,这和蔡春生专业的程度,和深入的讲解有关。窗外飘来评弹的流水调,唱的是唐伯虎醉卧山塘的旧事,而运沙船的汽笛正撞碎在明代城墙的棱线上。
卫星地图上的阊门区域,血管般的水网仍在搏动。古运河载着集装箱船向杭州湾游去,山塘河倒映着酒吧的霓虹,上塘河畔的老茶馆继续飘来碧螺春的清香。夜色渐浓时,无人机镜头里的阊门灯火蜿蜒如银河,而蔡春生点亮工作台上的台灯,恰似历史长河中一盏不灭的航标。
我见过一方嘉庆年间的眉纹歙砚,背面刻着“石不能言最可人”,落款是位落第书生。想来某个梅雨黄昏,他当尽了箱笼里的湖笔徽墨,独留这方石砚听尽了青衫褶皱里的叹息。如今,振兴苏州砚石雕刻任重道远,蔡春生以名校高材生的身份介入苏州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的行列,是这条道路上涌进来的新生力量。他像春天里这条道路边的一株参天大树,绿意盎然,高耸云天。
砚台们静卧在蔡春生的案头,始终见证着姑苏城最本真的风骨——那不仅是吴宫花草埋幽径的历史沧桑,更是华夏文明以石为砚、镌刻春秋的文化根脉。
(作者系苏州高新区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