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盐碱地深扎,半阙残垣守春秋。当焦黑的伤疤开出绸缎般的月光,枯朽里长出的是比岁月更倔强的活法。
——题记
一
盐城便仓镇的青砖巷子尽头,塌了半边的月亮门里藏着位六百岁的“花神仙”,镇上人唤它“老倔头”。
那株枯枝牡丹歪颈斜腰地杵在盐碱地里,虬结的枝干宛如遭雷劈过的老槐树。可每逢清明前后路过,任谁都会被惊得挪不开步:黑铁般的枯枝骤然迸出十几朵海碗大的紫牡丹,花瓣层层叠叠如揉皱的绸缎,花心凝着露水,在风里颤巍巍地晃。
看园子的卞大爷常蹲在门槛上卷烟,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满脸沟壑。“这老伙计比我祖爷爷还大两辈哩。”他嘬着旱烟,烟圈裹着话头往上飘,“元末红巾军造反,老祖宗揣着花根逃难……”
二
卞家祠堂的供桌上,裹着红布的焦黑牡丹根静静躺着——那是先祖夜奔时被火矢燎过的痕迹。家谱里记着:“至正十六年,携牡丹根夜奔,火矢中根,遂生异相。”我摩挲着树根凸起的疤瘌,掌心传来细微的硌痛,恍惚听见金戈铁马声穿透岁月。想来当年卞家先祖定是将它视作命根子,不敢走官道,专挑芦苇荡穿行。花根浸着血水、汗水与泥水,反倒将江淮水土的脾性吸了个透。
我带着《镜花缘》里写枯枝牡丹的章节去找卞大爷。“您瞧这‘虽枯不朽,遇春即华’,可不就是咱家老倔头?”老爷子反复摩挲发亮的书皮,“早年间私塾先生说过,李汝珍来盐城访过花呢。”说着掰开老枝分叉处——树芯早空了,蚂蚁在朽木里筑巢,可树皮上青紫色的新芽正蓬勃生长,像极了垂暮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
卞大爷忆起儿时某夜,圆月惨白如霜。他与爷爷提着马灯巡园,灯影掠过老枝,满墙皆是张牙舞爪的影戏。爷爷忽然蹲下身扒开枯黄地皮,底下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如老妇人发髻间藏着的一缕青丝。“特殊年份要数花瓣。”老爷子掐指算道,“甲辰年闰二月,准保多出三片。”
三
技术员小刘曾跟我提起,这牡丹身上藏着诸多未解之谜。最玄乎的当属“闰月多长瓣”,科学界为此争论多年:有人说是生物钟紊乱,有人推测基因突变。他说,在实验室见过花瓣切片——显微镜下,细胞分裂如爆米花迸开,眨眼间便铺展成新瓣。这场景让我想起镇东头王婶绣花,金线银线纠缠间,针尖一挑,牡丹便活了。
文旅公司弄出个新奇玩意儿:手机一扫枯枝,虚拟牡丹漫天飞舞,落地化作二维码。戴眼镜的程序员小哥演示后台程序:“美院设计了七十二种花型,每逢闰月自动切换‘多瓣模式’。”虚拟花瓣在屏幕上旋转重组,与窗外真实的老牡丹相映成趣,恍若隔世双生。若老枝有灵,见自己的“子孙”在代码里绽放,怕是也要惊愕。
去年谷雨夜,卞大爷拽着我去听老枝“打呼噜”。将耳朵贴紧树皮,果然传来窸窸窣的响动。“在吸水呢。”他缺牙的嘴咧成月牙。月光下,树皮裂缝渗出细密水珠,蜿蜒如泪亦如笑。守至后半夜,花苞“啵”地绽开,清冽香气惊醒草窠里的蛐蛐儿。
四
秋分挖根那日,十几个后生轮番挥锹。三尺深处触到硬块,扒开竟是炭化的主根,周遭却盘绕着银丝般的细根,像老寿星的胡须结成中国结。“新根会分泌黏胶,裹住盐粒子形成胶囊。”小刘捧着培养皿的手微微发抖。农科所据此研发出降盐菌,盐碱滩涂竟长出了青苗。这让我想起镇口的唐朝石狮子,昔日嫌其残破,如今裂缝里钻出的蕨草倒成了游客打卡的景致。
曾有场暴雨折断老枝,碗口粗的杈子断口汩汩冒树浆。卞大爷将断枝泡进盐水缸,每日正午晾晒。首月无声,缸底沉淀铁锈色残渣;次月裂口鼓起瘤状;至第三个月,“啪嗒”绽出绿芽。“枯木逢春,就像黄河改道。”他说,“旧河道淤塞,新水道自会奔涌。”想来地下的根须网,怕是比镇上的电线更绵密。
后来,那截断枝养在卞家堂屋,花盆下压着家谱。新发的枝桠斜探向祖宗牌位,似行拱手礼。老枝的影子投在地上,宛如皮影戏里的老将军——这些木头疙瘩不知,每道裂痕都刻着卞家十几代人的故事。
五
今春,老园子添了新景。智能温室的玻璃幕墙映着老枝苍劲的轮廓,里头的嫩苗随着昼夜灯明灭舒展。游客举着手机比对:老枝的紫如窖藏陈酿,深沉醇厚;新苗的花色似掺水胭脂,清浅柔美。卞大爷背着手溜达,逢人便念叨:“得让小的们沾沾地气,光喝营养液可不成。”
清明前一日,我撞见老爷子给老枝涂抹鸡蛋清。“老方子,人老要进补,树老也得添油水。”蛋黄顺着树皮沟壑流淌,引来一队蚂蚁。忽听“咔嚓”轻响,最高处的花苞绽开,露水滚落,正砸中蚁群,在地面晕开个小小的“春”字。
暮色漫过院墙时,文旅园霓虹亮起。老枝的影子悠长苍劲,新枝的投影鲜嫩灵动,两代身影在盐碱地上交叠,恰似当年卞氏先祖抱花奔逃的剪影。六百年月光流转,这株枯木见过逃荒的难民、抗倭的义军、下乡的知青,将生生死死酿成年轮里的酒。待来年春风起,不知又有哪个莽撞人,会被“老倔头”的花惊得目瞪口呆。
如今花落处,新建的牡丹园彩灯闪烁,智能温室里的嫩苗正“学”着老枝开花。枯与荣的故事,在这片咸涩的土地上,永远唱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