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麻银杏应犹在 不见当年树下人
2022-11-13 21:02: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胡天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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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麻银杏应犹在 不见当年树下人

□ 胡天昭

  网友小王老师在微博悼念其父,文字虽短,感情深切。我当即口占几句曰:“感君博文情深深,寥寥数字泪涔涔。北麻银杏应犹在,难忘当年树下人。”

  北麻,在南麻之北,麻漾之南,一棵古银杏顶天立地,是过去麻漾中来往船只的航行地标。小王老师家老宅就在这棵银杏树下,她的父亲炳荣是我的学生,莫逆的爱生。

  说是我学生,其实并不准确,他在我们中学初中部读过,但那时他并没听过我的课,而且可以说在偌大的校园中我们压根儿没照过面。

  我是1961年走上讲台的。没几年国民经济调整,好多单位紧缩编制,我便下放到南麻教小学。先到中心校报到,被安排在龙泉小学。当年农村学校的设置是三级制:中心校,辅导校,单班校(个别有两个班)。龙泉为辅导校,一年级到六年级,三个复式班。辅导校除了自身的教学,还管辖数个单班校的业务。龙泉紧靠北麻,小王老师家老宅离校不过百把米。

  龙泉有一条老街,火筒街。所谓火筒,是极言其短如吹火筒。几爿小商店,有点早市,早茶一过就冷清空荡,旁边有了所小学才多了点生气。但放学校空,陪伴我的除了一盏孤灯几本旧书,就只有孤寂了。

  寂寞好读书,但寂寞更盼交友,交非泛泛之交的朋友。这时炳荣走过来了,在夜里,在只有书本和孤灯相伴的夜里,进来就大声地喊“老师好”,记忆中还鞠了一躬。那时的乡下很少有这个动作,只有在教室里——当我夹着书本讲稿走进教室,抬手示意,并喊“同学们好”,下面的学生齐刷刷地起立,同时齐刷刷地喊“老师好”,齐刷刷地鞠躬。在农村,那时老师很受尊敬,我看书用膳他们都常常围观,还会主动帮你干点活,但在他们眼中我是另一世界的来客。只有炳荣用求教的眼光看着我,并且诚恳地说:“老师,我是你学生,盛泽中学读过。”这让我大感意外,怎么没一点印象呢?他的逻辑是,他曾经在那儿上过学,而我在同一学校教过书,便是同一学校的师生,自然而然即永为师生。

  他很忙,起早贪黑地干农活,所以一般只是偶尔晚上来倾谈。他对生活并不抱怨,只是想看书,并且喜欢动动笔,想借书并希望在写作上得到指导。这没问题,我的几本书随便看,有什么问题尽管提,一起讨论,共同提高。

龙泉嘴街角一景 王卫其 摄

  说是共同提高,于我实际是共同安慰,“同是天涯沦落人”,不意在这样的乡下相逢,而且他家就在学校北面那棵顶天立地的银杏树下。他就是小王老师的父亲,他叫王炳荣。一家五口,老奶奶、父母,他下面还有个妹妹,那时读五年级,就在我班级。

  按常理,在当年,在农村,只要稍许识点字有点文化,就会企图脱离农田或觅个可以少干农活的职位,比如谋个民办教师的岗位。我就见过一些读过几年书的小青年,为了能做个代课教师,托人说情,巴结大队干部;我也见过有些民办教师文化水准确实很低,用“勉为其难”形容他们的教学水平,并不过分。炳荣稍加锻炼应该可以胜任,大队里也有这想法,如有机会完全可以从代课过渡为民办教师。但是他并无此要求,我向他提过,他说田里干活很好。

  机会还是找到了他。北麻单班小学的老师患当年江南水乡常患的血丝虫病,大脚膀,常发作,于是大队决定让炳荣代课。我也为他高兴,并传授了驾驭课堂的几套手法,祝他由代而正。

  然而让我大跌眼镜的是,他的教师生涯仅坚持了一天。当天放学后他就把钥匙课本交回大队,要求大队另请高明,宁愿弃粉笔而归农田。

  为啥?过了几天他来了。他说:“格批小牌位那叫格难弄啊!”上课乱糟糟已弄得他手忙脚乱,谁知下课了想到坑棚边解个手都不安顿,学生围着他哄闹,让他尴尬得闹了个大红脸。他说:“一个大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根本不叫王老师,一口一个炳荣。上厕所小便,小牌子盯着我看,还起哄,害得我不敢扯裤子,一憋憋半天!吃勿消!吃勿消!”

  这让人哭笑不得的“吃勿消”断送了他仅仅一天的教师生涯。这段传奇经历,恐怕他的后代们未必知道吧。

龙泉嘴街角一景 王卫其 摄

  我为他遗憾,他却浑然无半点懊恼,农活干得欢,还如往常一样爱看书,并抽空来攀谈。他家就在学校附近,我却不经常去。一是他家极忙,大田收工要忙自留地,田里干活挣工分,家里喂猪养鸡养羊,炳荣那白发老祖母摸摸索索,扫地抹桌,也没空闲,我不忍打扰。二是农家都朴实好客,我一去,炳荣娘就放下手中活计忙烧水泡茶。我说别忙,刚吃过晚饭,口不干。他娘哪肯听呢,哔哔啪啪在小风炉上烧起水来了。那年代农家少有热水瓶,折几根麻秆或毛豆秆,烧得黑黑的铜罐吱吱地响。水开了,饭碗里放几张老茶叶,因为柴火旺旺满是烟尘,为讲卫生,总在拎起水壶冲茶之前往地上先倒出一点水,仅这一小举动就让我感动,也就更不愿意常去打扰他们了。

  我不去,他就来请。

  那一年,一个冬夜,星星在深蓝的天空瑟瑟抖动,我看了会书,差不多准备上床了,炳荣来了,说是他老父亲请我去。

  什么事?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幽幽的酒香。一看八仙桌上,两只饭碗,一盏油灯,“老师,刚做的生锅酒,尝尝味道。”我不知这“生锅”两字写得对不对,这酒是农家米做的酒。我早听说江南农村历来有秋收后酿“杜做酒”的习俗:新米进仓,先烧成饭,等饭降至温而不烫手,拌入酒药(酒药也可采辣蓼草自制),盛入缸中,轻轻压平并在中间挖一孔以透气酝酿,等酒香透缸就可舀出上桌,或自饮小酌,或请客宴宾。不过炳荣年少的那年头,荒芜岁月,喝稀饭都要算着米下锅,一个酒字可以说是珍稀无比,炳荣一家怎么酿“杜做酒”了呢?“做一点点,不可声张。”炳荣解释,又说,“无有小菜,一碗暴腌咸菜,一点熏青豆。寒酸寒酸。”

  暴腌咸菜,肥,嫩,咸淡适中,爽口,赛白斩鸡。至于熏青豆,我说,知道,鲁迅小说中闰土来看望回乡的“迅哥儿”就递上一包干青豆。“老师,那是绍兴人太阳晒出来的,我们这儿青毛豆盐水煮好后,不是晒,是用铁筛子在炭火上熏烤的,味道大不同了。”哦,怪不得这豆青青绿绿,除了豆香咸香清香外,还有独特的炭火香呢。

  就这样拉拉扯扯,一盏如豆灯火,两个忘年之交,银杏树下,农家小屋,几碗米酒,半夜倾谈,满腔友情……吱呀一声,微醺出门,一天星斗,酒酣耳热,冷风不冷……

  后来我离开了南麻,离开了北麻漾边那棵孤零零的银杏树,回到了原来的中学。偶尔去南麻,也会顺便去银杏树下看望老友。炳荣已是大队书记了,但忙碌依旧,卷着裤腿,放下铁耙就挑粪桶,只是旧屋已翻新,圈起了围墙,焊制了大铁门。我笑着说:“王家大院上档次啦!到底是王书记了!”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开口就是“想得出格”:“想得出格,老师,我是大队干部中最蹩脚啦。”在闲谈中文学的内容自然无位置了,谈得更多的是官场趣事。到底是农村基层干部了,接触面广,见多识广,那年代荒唐之事又多,他又具语言天才,说得笑声满堂。我们相约,等他再混若干年,合写几篇“新官场现形记”。

  我们最后一次畅谈,最后一顿老酒,是在我盛泽的家里,在东白漾边。改革开放了,王书记与时俱进当了王经理,乡镇企业草创阶段的经理。那是西北风没发的初秋,他拎了一串大闸蟹来了,我家里搞了几个菜,开了一瓶白酒。酒助谈兴,我请教生意经,他说:“生意经就是关系经。”乡镇企业在夹缝中求生存,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反正捉得到老鼠的就是好猫。临别,他拍了拍我肩膀,说:“西风还没有发作,蟹黄蟹膏不满。下次等西风响蟹脚痒,请你到南麻一醉方休!”

  后来,后来,一醉方休终成一醉永休!过了很久我才听说,他,炳荣,突然喷血,抢救不及,英年早逝了。

  关于他的最后,我听到过几个版本,是否是一醉而永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北麻那棵古银杏还顶天立地站在麻漾边,阅尽人间,秋去冬来,黄叶满地,但树下那位开口总是“想得出格”的忘年交再也见不到了。

标签:老师;银杏树;龙泉
责编: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