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行,我的故乡顶有特色了。我们的“行”其实就是行船。我的故乡兴化在江苏的中部,所谓里下河地区。它的西边是著名的大运河。因为海拔只有负一米的缘故,一旦大运河决堤,我的故乡在一夜之间就成了汪洋。这样的事曾多次发生过。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严重影响了兴化人的文化基因,兴化人不太相信这个世界,兴化人更相信的东西是他自己。兴化人对教育有一种恋爱般的情感,柔软、绵长、坚毅,这一点和犹太人很像,只有装在脑袋里的财富才是真正的财富,恺撒、强盗和洪水都带不走它。
洪水一次又一次的冲刷让兴化的地貌变得很有特色,兴化成了一个水网地区。河流就是我们的路,水也是我们的路。我们兴化人向来是用手走路的,两只脚站在船尾,用篙子撑,用双桨划,用大橹摇。运气好的时候,换句话说,顺风的时候 ,你就可以扯起风帆了。
风帆意味着好运气,你赶上顺风了。也许是兴化人的缘故,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 我对“运气”就有了非常科学的认识,有顺风的人就必然有逆风的人,有顺风的时候就必然有逆风的时候。在一条河里, 好运的人和倒霉的人相加,最终是零;在你的一生里,好运的时候和倒霉的时候相加,最终依然是零。零是伟大的、恒久的。零的意义不是它意味着没有,相反,它意味着公平。是天道。都要归零的。
在我刚刚学会撑船的时候,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抵达目的地。它的后果是这样的,五分钟的激情之后我就难以为继了。一位年长的农民告诉我 :“一下一下地。”是的,农业文明不是诗朗诵,不是“我要上春晚”,五分钟的激情豪无意义,五分钟的激情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忽略不计。
“一下一下地”, 这句话像河边的芨芨草一样普通,但是我决不会因为它像芨芨草一样普通就怀疑它的真理性。“一下一下地”,这五个字包含着农业文明无边的琐碎、无边的耐心、无边的重复和无边的挑战。有时候,我们要在水面上“行”一天的路,换句话说, 撑一天的船。如果你失去了耐心, 做不到“一下一下地”, 那么,你的处境将会像一首儿歌所唱的那样—小船儿随风飘荡。这可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场景,它是狼狈的、凄凉的。这件事在我的身上发生过。
在水上行路的人都有流水一般的耐心。水从来都不着急,它们手拉着手,从天的尽头一直到另一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