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摧毁性力量
张娟
李凤群最近刊发于《收获》的长篇小说《月下》,是典型的城市性别写作,用男女两性的关系隐喻城市化进程。《月下》是在时代的河流中成长的男人和女人不可克制的欲望、虚荣、脆弱、慰藉,是自我和生活搏斗的遍体鳞伤,是平凡生活里的每一步都无法言说的痛不欲生,是概念和理性无法描述的人生的痛苦和克制。
边缘人:
县城女孩的群像和个案
李凤群的小说以《大江》《大风》《大野》《大望》等“大系列”为代表,形成了从乡村到都市的出走序列,塑造了一系列县城女孩,从革美,到良霞,从今宝、在桃到朱利安,再到《月下》的余文真,她们都是时代的边缘人,没有呼风唤雨的能力,没有理直气壮的信心,她们生活在现实的褶皱中,每个人都活得摇摇晃晃、皱皱巴巴。从屠格涅夫的《零余者的日记》,到郁达夫的“零余者”,和男性的边缘人形象不同的是,余文真是比男性的这些灰色人生更为黯淡的所在。大城市向小城市掠夺,男性向女性掠夺,资本的逻辑背后是赤裸裸的权力关系。
这是一部“惊心动魄”的小说,也是一部有慈悲心的小说。小说的上卷是一个中年男人章东南有预谋地操控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的故事。下卷中这个女子一步步走向失控,就像每一个陷入泥潭的人,不得不自救,用最激烈的方式反抗,但是小说并没有以愤怒结束,也没有用女人的复仇结束,而是慢慢的,走进了男人的内心,这个反转里有对人世最深的悲悯。
这个世界,哪有永远的胜利者,哪有永远的强者,大家都在这个可怜的人间,犯着各种各样的错误,过着并不完美的人生,努力对抗着自己的软弱和悲伤,寻求一点点生活的糖,最后却发现,这些糖都是生活的毒药,这个毒药还要自己吞下去。作者有着最广大的同情和悲悯,没有对人生深刻的洞察,就不会写出这么痛彻肺腑的小说。
酒店与“小留”:
城市空间背后的性别关系
女性和现代都市空间有着天然的联系,“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妇女研究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城市空间是考察妇女‘性别空间’状态的重要窗口。而充当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交中心的城镇,历来被视为妇女活动‘真空地带’。相应的,一旦属于妇女的‘性别空间’出现扩张趋势,其征兆往往首先出现在城市空间中。”现代城市是一种空间的实践,通过中心向边缘的侵占,形成权力差异,推动了城市的不平衡发展,也造就了无数躁动痛苦的灵魂。
小说中有几个重要的空间意象。一个是酒店。小说中男人带着女人住过一个又一个豪华又新奇的酒店,这是正在膨胀的物质时代的巢穴;这些酒店是男人空虚的象征,他要借助这种奢靡来对抗日常生活的乏味与压力;这些酒店是女人的虚荣和不切实际的爱情幻想的象征,物质和情话是超越她平庸姿色和生活的罂粟,她迷恋这一切,在这种虚幻中建构起一个理想自我,并把自己人生的实现建立在这种虚构的空中楼阁之中。
和豪华酒店相反的是,余文真在福禄巷里给自己租了小房子,命名为“小留”,但是章东南并不会在这里停留,余文真只能在这里安放自己的痛苦和软弱。两种不同的空间对比正体现出男性和女性精神空间的差异。酒店这个乌托邦式的空间寄托的是小城青年们对现有空间秩序和社会身份改变的渴望,但最终他们还是不得不回到“小留”,这才是他们真实的归宿。
小说的结尾,空间又一次发生逆转。代表着外部世界和精英生活的章东南,其实就是月城人。他每年都会回到家乡看望自己的母亲,他有着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所以,这并不是一个精英男的猎艳故事,而是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通过向更弱的弱者展现自己的强大,以获得自己精神慰藉的故事。读到最后,不得不长长叹息:这个男人也不过是现实生活的失败者而已。
掩卷沉思,《月下》的悲剧,根本算不上大悲大喜,《月下》没有死亡,没有灾难,有的只是几个普通人,在有限的人生空间里不断试探、突围、回归。就仿佛维多利亚时期“茶杯里的风波”,但是日常生活对人的摧毁性力量,是平静的时代中最值得深刻洞察的悲哀。穆旦在《冥想》这首诗中说,“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这正是《月下》动人的地方,英雄的故事值得书写,但是我们身边大多数都是这样平凡而软弱的男男女女,跨不过欲望,扛不住压力,面对生活精打细算,随波逐流,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求得的也不过是一份普通的生活。写出日常生活的摧毁性力量,在惊涛骇浪背后给出反思和救赎,这是一个优秀小说家的使命所在。
(作者系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人物简介:
李凤群,安徽无为人,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已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北京文学》发表《大野》《大风》《大望》《颤抖》等十多部长篇小说。曾获第三、第四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第二届安徽小说新星奖,《人民文学》2013年度青年作家奖,《北京文学》2013-2014双年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2018年度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2020年度南方文学盛典小说家提名奖等奖项,2021年度“中国好书”奖,《北京文学》2021年度优秀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