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已不喜欢出外远行
2021-12-15 15:04: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王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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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走在枫叶炫红的古道,遇到了金陵城的冬天。

  曾经盼望着出行,出外旅行、出外工作、亦或是出外散落一份惆怅、出外追逐一个梦想,大多会伴着一份欣喜,一份略带忐忑的对未知的好奇与畅想。

  早年间,大部分的出行都是靠两条腿走的,昂首挺胸、汗如雨下地大踏步向前走个三五十里路不成问题。有位邻居,在老家一带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乡村干部,那时候,我经常看到他独自走上三五个小时去县城开会,事情紧急的时候,还会提上一盏煤油灯、披上一件蓑衣,连夜冒雨步行前往,现在想来倒也不失一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和自在。乘船出行多了一分悠闲,荡漾在一片碧波粼粼的湖面上,或穿梭在薄纱般的晨雾里,丝丝凉风吹拂在脸上,享受着一种“船在水中游,人在画中走”的宁静和雅致,却多了一分亲人、朋友迟迟不忍离去的肠断肝裂的挥手告别。若是远行,更多的则是乘坐火车,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彼时已然有了一种呼啸而去的快感,而且,火车是在坚实的地面上疾驰,始终是一种自己熟悉的安稳的状态,让人感觉踏实、安全。只是因为经常买不到自己所需要的特定时间、特定车次的车票,所以,只好咬牙从票贩子手中高价抢购一张没有座位的站票,甚至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像“小偷”一样从车窗爬上火车逃票,这种情况下整个车箱通常会被挤得水泄不通,自己只好背着行李被前后左右硬顶在过道上动弹不得,任凭那热汗、或许已是虚汗,从那浓密的发根间渗出,变成丝丝水气袅绕升起,或顺着那疲惫苍白的脸庞滚滚而下,湿透衣襟。乘飞机出行,最大的优点就是快,但是,人在空港、心在天上,很多情况下往往不知道飞机什么时候才能腾空而起、冲入云霄,每当此时,你的内心总会充满杂草,永远处在一种痛苦的焦虑和期待之中,无法释然。特别是飞机在虚空中穿云破雾、摇摇晃晃的时候,则会让你在无比感谢那根安全带赏赐的连续几小时的束缚的同时,更会徒增一种高空坠落的不祥和恐惧。所以,到了当今的5G时代,更多的人则更加热衷于高铁出行了。高铁很少有不守时的时候,让人感到一种默契;高铁匍匐于地面,给人传递一种踏实;高铁的风驰电掣,给人带来一种速度;高铁那宽敞明亮的车厢和热情周到的服务,则更是让人体味了一种享受和温暖。

  自然,我也曾有过诸多远近不同、心情各异的出行。

  我出生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浜”。忆想儿时,除了几十户左邻右舍的老老少少外,所见的只有那一片蓝天下的田间忙碌,感受的只有那一抹夕阳中的穷困沧桑,陪伴的除了那猫狗猪羊外、只剩那小沟小河里的小鱼小虾。离家往南3公里,恰是地处浙江境内的千年古镇—--乌镇镇。因外婆家在乌镇,因此,我自然而然地常惦记着去乌镇。那时候去乌镇,从来都不曾知道乌镇曾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吴越边境,也不知道乌镇在唐朝时期曾隶属于我们“苏州府”,更不会想到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乌镇还会成为车水马龙的国家5A级旅游名胜景区,还会在此召开世界互联网大会!想到的仅仅是,到了乌镇后,爸爸妈妈就没法叫我去割草、插秧了,外婆会拿出花生和糖果给我解馋,舅舅还会带我去买油条、吃小馄饨。3公里的出行,已经是我儿时最遥远的出行了,也是彼时我莫大的快乐。

  上了高中之后,我出行到了地处吴江境内的另一个水乡古镇----震泽镇。那时候,既没公路,也没汽车,连自行车都非常的罕见。我平时是住校的,但到了周末,则经常性地3-5个同学一起,挑上三十斤米、走上三十里路,来回奔波在那条充满了希望的、蜿蜒曲折的乡间小道上。在背诵完一知半解的唐宋诗词后的假日间隙,我还会邀上几个同学一起去镇上参观一下始建于三国赤乌年间的“慈云寺塔”,也会去走一走元朝就有的“思范桥”。在周末来回家校的路上,虽然经常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依然是那么轻松愉快地哼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在希望的田野上”,因为,那时候的出行,我已经伴有了一种忽隐忽现的人生理想和孜孜追求。

  大学,我上的是一所位于武汉的军校。那一抹水兵服的洁白和水兵帽上随风飘扬的黑色绶带,承载着我无限的遐思和梦想。在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的那段日子,我的心情是那么的激动和难以平静,因为从那一天起,我将彻底改变祖祖辈辈传给我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生定格,彻底告别“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平凡世界,我已经真正实现了“跳出农门”的远大抱负。但是,我只知武汉很大很大、很远很远,在那满脸懵懂的惶恐之中,根本无法想象该如何出行。巧合的是,同村有个叔叔早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就去了武汉上学并已留校工作,正是有了这样的依靠,我才有勇气挤入了大上海的熙熙攘攘之中,才知道从十六铺码头乘船就可逆流而上抵达武汉,才知道马路上会有这么多的人,才知道城市里还有这么高的楼,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房子还要大得多的轮船,才亲眼目睹了这条奔腾不息、波澜壮阔的万里长江……这次出行,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行,内心是那么的不安、更是那么的兴奋,双眼始终闪烁着充满希望的晶莹剔透。

  大学期间,我曾随着沈小岑那洋洋盈耳的歌声到海南岛实习。那次出行可以说是第一次出征。我来到了宝岛、迈入了军港、走进了营房、登上了军舰,我看到了比长江还要辽阔无数倍的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有那一排排翠绿椰林环抱的沙滩。漫步在大东海那平坦细软的沙滩上,迎着轻轻吹拂的海风,沐浴着柔和的阳光,捡拾着精美的贝壳,时而还可畅游于碧波之间、浮游在雪浪之上。远眺着那碧绿浩瀚的海面,默念着那两块巨石上鲜红的“天涯”、“海角”四字,我真的感觉好像已来到了天边、走近了阳光。然而,就在琼州海峡,乘坐在那艘劈波斩浪的军舰上,伴着那天旋地转的眩晕和翻江倒海的呕吐,却又感觉好像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地狱的边缘。

  几年过后,水兵帽很快就成了美好的回忆,我也逐渐成长为某海军指挥院校的一名少校参谋。那一年,我跟随着几十位来自海军各个部队的首长学员们登上了专机,迎来了又一次出征。永兴岛,是一座属于我国南海西沙群岛东部的一座白色珊瑚岛,在那里,有我们的人民和军队,有我们的机场和海港,有我们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岛上空气洁净,水清浪白,怪石嶙峋,奇洞清幽,头顶海鸥鸣绕,四周湛蓝深邃。放眼远眺,岸边的浪花是白的,不远处是蓝的,逐渐走向蔚蓝、深蓝。奔流的海水撞击着礁盘,溅起一道长长的雪浪,一波,一波,奔腾呼啸,犹如一道雪花砌成的长堤,飘浮行进在万顷碧水之中。那是我很多年间最远最远的一次出行,越过了天涯海角,看到了海角天涯。掬一捧清澈海水,是咸的、涩的,更觉是甜的!

  花开花谢,岁月如梭,在记忆的长廊里,堆积着越来越多的难以忘怀的一份份美好。不经意之间,我带着无限的眷恋残忍地脱去了那身洁白,又将那庄严稳重的黑色海关服换成了警察蓝。这些年间,我旅行、出差、参会、调研、办案,曾经有过的一次又一次出行,走遍了大江南北,风雨兼程。同时,也饱览着祖国的大好河山,陶冶了我的情操,充实了我的人生,留下了永不磨灭的深刻印记。从都江堰的鬼斧神工,到神农架的层峦叠嶂,从苏州园林的别出心裁,到杭州西湖的匠心独具,从安徽黄山的千峰竞秀,到四川峨嵋的云鬘凝翠,从江门新会的“小鸟天堂”,到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从喀那斯湖的人间仙境,到红旗拉甫的雪域风光……无不令人向往、驻足、留恋、忘返。

  “离家三里远,别是一乡风”。登高一望,才会领略到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驻足山中,才会感受到鲁迅先生“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奥秘;跋山涉水,才能体会到李白“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追求。这样的出行是美好的,是充满希望的,是逸兴遄飞的。它能使你饱览大好河山,感受风土人情,陶冶情操,增长见闻,修身养性,净化心灵,只有走出去,才能享受大自然的乐趣,才会感受到生活并不乏味、处处充满阳光。正因为如此,身边的同事或朋友,常有三五成群地出行远游,请上几天假,去观赏一下阿里山的日出奇景、乌尤尼小镇的“天空之镜”、庞卡尔瀑布的宏伟壮观……更多的则是几辆车子一起自驾同行,去一个风光旖旎的山间小坳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清新,或找一处水天一色的湖边民宿品尝一下美味生鲜,或手捧一书徜徉在乡间的一片绿色之中,向着西下的太阳,看孤鹜落霞,拂去那被城市的喧嚣笼罩的满身疲倦。不得不说 ,那确实是一种生活的怡然。

  然而,世界纵有千般美好,也总有一种镌刻于内心深处的眷恋,时不时拨动涟漪。更有一份“我在乡愁里跌倒,从陌生中成长”的惆怅,忘不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自少小离家至双鬓斑白,细细想来,我似乎一直在不同的城市间奔走出行。许多城市从陌生到熟悉,从模糊到清晰,让时间把初到之时“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拘谨淡化为“主人坐对宛有情”的从容,用豁达把漂泊不定的“起步寒梢百尺长”的迷惘演变成“功成名遂身自退”的自在,陌生的城市已变得越来越亲切,熟悉的家人却已变得越来越生疏。早晨起床,独自踏着那晶莹的露珠漫步在晨曦中的公园,总会驻足留意那满头鹤发的老者旁若无人地施展着太极,那动作舒缓的一招一式,让我觉得是那么的恬静、安然;端坐在办公桌前,已极少再有那面红耳赤的声色俱厉,而总是习惯于默默地阅览着各类文件或静静地书写着工作小结;慑于那干脆而直接的肢体碰撞,足球、篮球等剧烈运动早已唯恐躲之不及,只能偶尔在那隔着网的球场两端的一推一送中挥洒人生;看着那满桌的美味佳肴,也早已鲜见那往昔的狼吞虎咽,更是缺少了推杯助盏的那份豪气;临近周末,早早地就会开车出去把油加满,期盼着早点回家陪伴即将中考的小儿挑灯夜战;看到同事和朋友们晒在微信圈的天南海北的风景美照,除了那一句淡淡的“真的太漂亮了”的由衷赞叹,却难有那份欣然前往的激情和冲动。

  我曾经辗转反侧,却很多次地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那就是:对于出行、特别是出外远行,我已经越来越缺乏兴致了,或者説,我已经很少主动积极地去策划一次出外远行了,除非是碰巧在某个地方有个会议,又觉得地理位置不错,或有着独特的风土人情,或离某处风景名胜相距不远,我才会欣然前往。正因为如此,爱人和孩子常对我满怀抱怨,抱怨我极少伴他们出外远行。是累了?倦了?厌了?腻了?老了?惰了?还是越来越恋家了?还是越来越向往清静和安逸了?

  半个多月前,我的大儿怀揣着一份豪迈漂洋过海去了英国伦敦。“趁着自己还年轻,去挥洒自己的激情,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去书写自己的人生”。当他意气风发地讲出这番话的时候,一定为听到“我支持你”这句话而欣喜,但他却看不到我湿润的眼眶中透出的晶莹。换成是我自己,是万万下不了这个决心的、更是万万迈不出这一步的。他的远行,带给了他一份挑战和希望,留给我的则更多是眷恋和牵挂。然而,又有哪个远行的人不思念家里的自在和温馨昵!

  发给大儿的微信内容很长,那是一份“带去大洋彼岸的寄思”。其中,我送去了一首歌,李宗盛的《漂洋过海来看你》,但我决计不会有这般强烈的愿望和决心。倒不如独坐宿舍,重温几遍《故乡的云》,因为那首歌曾让无数人梦魂萦绕。

  年长了,便会更想家了,想那座熟悉的城市,想那片挚爱的乡土,想那亲手种下的花草,想那儿时吃不惯而今梦寐以求的粗茶淡饭。

  或许,我真的已越来越不喜欢出外远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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