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 宋诗新解】第十三集
2021-04-06 16:16: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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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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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集

  钟振振 宋诗新解

寿星院寒碧轩

[宋]苏轼

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

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

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

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

  关于“纷纷苍雪落夏簟”

  钱仲联、钱学增先生《宋诗精华二百首》:“苍雪:喻飞花。夏簟:夏日用以遮阳的竹席。”(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

  按:从宋人修辞习惯的角度来审视,钱先生“苍雪喻飞花”说是不能成立的。

  诚然,“雪”可比喻白色的花。但关键问题在于,“雪”前面加了个“苍”字,是否还能够比喻花?

  遍检宋人诗词里的“苍雪”,找不出任何一例可以确凿无疑地指认作“飞花”。

  从气象学的角度来审视,此读解也不能成立,因为苏轼此诗写的是杭州,地处温带,在正常情况下,夏天不会下雪。

  笔者以为,此处的“苍雪”是指竹粉。

  清汪灏等《广群芳谱》卷八二《竹谱》引《格物总论》:“竹……初出地为笋,笋节有箨包之。及成茎抽之,而箨遂渐次脱落,脱落处有粉。”

  竹色青苍,而其粉似雪,故以“苍雪”拟之。

  这是苏轼的原创,此后袭用者甚多。

  如宋周紫芝《次韵子绍游寿星寺寒碧轩》诗:“好竹连山万壑青。落星天近接飞甍……闲来却倚朱栏看,苍雪依然入句清。”

  周必大《曾无疑三异以长韵送金橘时已暮春次韵》诗:“客言采果孟冬月。剖竹为符带苍雪。”

  又《茶园王琰求清暑堂诗次王民瞻敷文胡邦衡》诗:“亹亹清风挥麈落,纷纷苍雪着笙寒。”

  李石《题王氏款竹亭》诗:“春林扇温风,夏簟落苍雪。”

  曾极《金陵百咏·射殿》诗自注:“有七十间,旁多槐竹。”诗曰:“鹤盖阴阴覆苑墙。更添苍雪助清凉。”

  徐照《题永州唐德明竹园》诗:“忽惊残粉飘苍雪,最喜幽声胜远滩。”

  史弥宁有诗序曰:“周晦叔所宅之左,一坡隐然而高,有竹万个,架小轩于翠雾苍雪间,日弹琴读书其下。”

  韩淲《次韵昌甫》诗:“山风吹夏箨,苍雪落纷纷。专壑紫苔古,掩关青竹深。”又《有竹堂》诗:“坡翁一转语,不但为竹设。俗子尘污人,夏簟落苍雪。”

  方凤《翠微楼对竹会饮》诗:“缥渺飞楼修竹里。珠帘半卷清风起……楚调歌残仍击节。檐外纷纷落苍雪。”

  张炎《风入松·赠蒋道录溪山堂》词:“旧家三径竹千竿。苍雪拂衣寒。”

  又《南乡子·竹居》词:“苍雪纷纷冷不飞。”又《壶中天·白香岩和东坡韵赋梅》词:“半树篱边,一枝竹外,冷艳凌苍雪。”皆是其例。

  至于“夏簟”,从宋人修辞习惯的角度来审视,钱先生“夏日用以遮阳的竹席”说仍不能成立。

  诚然,在日常生活中,“竹席”可以用作遮阳的凉篷;但遍检宋人诗里的“夏簟”,也找不出任何一例可以确凿无疑地指认作“夏日用以遮阳”的凉篷。

  笔者以为,“夏簟”乃卧具,即夏天铺在床上的竹制凉席。

  唐杜甫《郑驸马宅宴洞中》诗:“主家阴洞细烟雾,留客夏簟清琅玕。”

  元稹《友封体》诗:“雨送浮凉夏簟清。小楼腰褥怕单轻。”

  宋梅尧臣《依韵和磁守王几道屯田暑夜怀寄》诗:“夏簟且安寝,明星上东城。”

  黄庭坚《和庭诲雨后》诗:“小霁卧观书。凉轩夏簟舒。”

  释觉范《复次元韵》诗:“朅来湘尾寄城寺,夏簟清凉便昼眠。”

  又《快亭》诗:“佳眠夏簟便光滑,醉耳松风喜再过。”

  又《题通判学士适轩》诗:“小轩只着竹匡床。散发陶然夏簟凉。手倦抛书成午睡,梦回双颊带茶香。”

  朱翌《竹枕》诗:“方床洗湘斑,夏簟织蕲笛。谁与同卧起,青奴甚相得。”

  张九成《题竹轩》诗:“春禽一声杳,夏簟五更凉。”

  吴泳《送成都添倅李微之分韵得巫字》诗:“秀水稳宜眠夏簟,惠泉香可煮秋菰。”皆是其证。

  要之,苏诗此句承上“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而来,是说竹粉随清风飘入窗户,纷纷洒落在卧榻的竹席上。

  关于“道人绝粒对寒碧”

  钱仲联、钱学增先生《宋诗精华二百首》:“道人:此指道士。”(同上)

  按:从宗教和历史地理等两个不同的角度来审视,钱先生的“道士”说是不能成立的。

  诚然,“道人”可以用来指称道士,但在古代,“道人”是修道者的通称,亦可用来指称僧人、佛教徒。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高坐道人不作汉语。”

  南朝梁刘孝标《注》:“《高坐别传》曰:和尚胡名尸黎密,西域人。传云国王子,以国让弟,遂为沙门。”

  唐李白《送通禅师还南陵隠静寺》诗:“道人制猛虎,振锡还孤峰。”

  韩愈《杏花》诗:“居邻北郭古寺空,杏花两株能白红……明年更发应更好,道人莫忘邻家翁。”注曰:“道人,谓寺僧”

  又《送僧澄观》诗:“借问经营本何人,道人澄观名籍籍。”

  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诗:“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

  孟郊《听蓝溪僧为元居士说维摩经》诗:“古树少枝叶,真僧亦相依。山木自曲直,道人无是非。”

  白居易《题天竺南院赠闲元旻清四上人》诗:“竹寺过微雨,石径无纤尘。白衣一居士,方袍四道人。地是佛国土,人非俗交亲。”

  宋杨亿《通道人归西京》诗:“风尘不肯留京邑,龙象重归启梵筵。”

  余靖《庐山承天归宗禅寺重修寺记》:“初,有日者言师相有异表。师闻之曰:‘吾学佛者,异欲何求?’遂以沙眯其目,辄有流星之应。时人因其睑赤,呼为‘赤眼道人’。”

  释契嵩《镡津集》卷一《辅教编》上《劝书》第一:“吾视本朝所撰《高僧传》,谓李习之尝闻法于道人惟俨。及取李之书详之,其微旨诚若得于佛经,但其文字与援引为异耳。”

  曾肇《滁州龙蟠山寿圣寺佛殿记》:“道人昙广,传禅学者也。始居龙蟠山之寿圣寺,有僧庐而无佛殿,乃与其徒归式、元祐、希受、绍安并力营之。”皆是其证。

  既然如此,则判断苏轼此诗中的“道人”究为道士抑僧人的关键,就在于能否考证清楚所谓“寿星院”到底是道教的宫观还是佛教的寺庙。

  检宋施谔《淳祐临安志》卷六《楼观》载:“江湖伟观:旧在葛岭寿星寺。”

  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七九《寺观》五《寺院》亦载:“寿星院:在葛岭。天福八年建。有寒碧轩、此君轩、观台(即今‘江湖伟观’)、杯泉,东坡皆有诗。”

  据此,则“寿星院”自是佛教寺院;那么,苏轼此诗中的“道人”就只能是僧人而不可能是道士了。

  关于“为问鹤骨何缘肥”

  钱仲联、钱学增先生《宋诗精华二百首》:“何缘肥:怎么肥得起来。”(同上)

  按:“何缘”有“何由”义。钱先生所取,即此义。

  然而它还有“何故”一义,如唐韦应物《诣西山深师》诗:“曹溪旧弟子,何缘住此山。”

  唐彦谦《题虔僧室》诗:“何缘春恨贮离忧。欲入空门万事休。”

  宋彭汝砺《到雄州不得家书》诗:“只有瓦桥书可附,何缘不寄一声来。”

  徐积《姚黄》诗:“帝女何缘心好道,阿娇安用金为房。”

  黄公度《秋夜独酌》诗:“可是离人更遗物,何缘身世两无求。”

  朱熹《次范硕夫题景福僧开窗韵》诗:“昨日土墙当面立,今朝竹牖向阳开。此心若道无通塞,明暗何缘有去来。”

  杨万里《三月三日雨作遣闷绝句》诗:“迟日何缘似个长。睡乡未苦怯茶枪。”

  又《丙戌上元后和昌英叔李花》诗:“春暖何缘雪压山。香来初认李花繁。”

  又《松江晓晴》诗:“昨夜何缘不峭寒。今晨端要放晴天。”张道洽《梅花》诗:“不是神仙骨,何缘冰玉姿。”皆是其例。

  如果单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注者取“何由”义,似乎也说得通;但从社会文化习惯和诗歌写作艺术的角度来看,还是取“何故”义比较合适。

  因为僧人持戒素食,每每营养不良,故高僧一般多清癯瘦削,人们也习以清癯瘦削为“僧相”。

  僧人并不追求肥胖,故用不着诗人担忧他或他们“肥”不“肥”得起来。

  如果说诗人不是关心,而是嘲讽僧人,那这样的嘲讽又有什么趣味呢?

  因此,笔者以为,最合理、最有诗趣与诗味的解说是:想必当年寿星寺内的某位大和尚像弥勒佛那样是个胖子,苏轼才会拿他打趣:

  奇怪呀奇怪!这位长老既不食人间烟火(“绝粒”,即不食五谷),又生活在如此清幽寒寂的环境里,怎么会长得如此肥胖呢?

  苏轼是很喜欢与出家人开玩笑的。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七《戏词》引宋释惠洪《冷斋夜话》:“东坡镇钱塘,无日不在内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曰:‘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〇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嫌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按,《冷斋夜话》单行本中佚此条。)这是一个很显著的例证。

  本篇则提供了又一个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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