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萌:回忆儿时农村看电影
2021-03-14 20:17: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王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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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船在发动机的突突声中昂首挺胸地奔过来了。

  驾驶的师傅端坐在船尾的靠椅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扶着操作杆,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四指似乎还在随着两侧的水流声打着拍子。他高冷地昂着头,目不斜视。他知道他到哪儿都会拥有无数的粉丝,就像网红参加粉丝见面会一样,因此对自己的衣着打扮言行举止还是在意的。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皮肤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有点糙有点红,但是看上去更加专业更加靠谱。

  他目视着前方弯弯曲曲的河道时不时地调整方向,以确保船能够顺利通行,他毫不理会两岸追着他跑的小屁孩的声嘶力竭的叫喊“今天要放电影吗?放什么电影?放几部电影?”不管他到哪个村听到的都是同样的问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放映的电影可能不同但问题还是这几个,他都听腻了。

  电影船跟别的船,长得不一样。别的船要么没有船棚,光秃秃的像只赤膊鸡;要么是窄窄的拱形,像一个发育期的少年穿着几年前的衣服一样捉襟见肘。

  电影船的棚很大,木结构长方形的平顶,刷了暗红发黑色的油漆,在夕阳的照耀下透着光。长方形的船棚把船舱包的严严实实,只留有一个小小的门,彰显着大气端庄稳重和神秘。

  电影船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特立独行使我们可以在无数只航行的船只中一眼辨别出它,它的肚子里装着我们所有的快乐和梦想。

  目送着电影船消失在夕阳的光影里,河面上的涟漪也慢慢舒展了平静了下来。我们却还在欢呼雀跃,兴奋地奔走相告,把这个重大喜讯告知每一个遇到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是喜欢的人还是不喜欢的人,此时此刻我们激动的心情必须要有人一起分享。

  大人得到消息早早收工,开始淘米做饭炒蚕豆,像过节一样兴奋;很多小孩子还没吃晚饭就扛了长条凳飞奔去村里的晒谷场占据最有利的地形。

  放电影是重大事件,关乎每一个人的快乐,甚至可能会改变一个年轻人的命运。

  隔壁山联村要放电影了,小学先生张扁头托人带信:“告诉燕燕,我们村今朝放电影,喊伊来看电影”。

  这种带口信的方式保密工作做得很不好,往往电影还没有看流言就满天飞。大家都知道了小学先生欢喜燕燕,但是反正燕燕没有去看电影,也没有跟张扁头找对象。结果证明她错过了张扁头最终婚姻不幸;邻村的姑娘借看电影的机会,仔细打扮了约了小姐妹来偷偷地看亲,看看娘舅介绍的那个王家门小伙子到底阿好,结果电影情节没有记得,只顾着花痴样地瞄着心上人了;还有痴头怪脑的小梢头(发育期的男孩子)一路狂奔,在小姑娘家对河上气不接下气地邀约:“阿珍阿珍,来看电影啊!”引得隔壁阿婆直翻白眼,骂着“又发痴了!”

  大家匆匆忙忙吃了饭,扛了凳子拎着马灯打着手电筒,袋袋里装着炒熟的蚕豆,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兴高采烈去“电影院”了。

  晒谷场早已经乌压压一片。

  四方形的白色幕布已经支起来了。说话声、叫卖声、大人小孩子的喊叫声,乱哄哄但充满了生机,弥漫着快乐,还透着一点点的焦虑。幕布前由近及远的观众席地而坐、坐小椅子、坐长凳子、站着的、骑在父亲脖子上的、爬在树上的,人们自觉地心照不宣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子,没有人管理却一切井然有序。

  放映机的轮子开始滋滋转动,灯熄了,只留有一束强光射向银幕。

  晒谷场,顿时一片寂静,偶尔还有大人在大声叫喊寻找着满场子嬉戏乱跑的小孩子。这个时候制造噪音的人一定是所有观众的公敌,在微弱的光线下,人们齐刷刷用恶狠狠的目光拷打她,这个姆妈,尴尬得只好拍打着气喘吁吁挤进来的小人,低声骂“猢狲精,作死啊!”

  随着高亢激昂的音乐声,屏幕上出现了三个铜人。他们脸色凝重,目光坚定,用手指着左前方,告诉我们:电影正式开始了!观众的心开始沉浸下来,进入一场期待已久的精神盛宴。

  在70年代中晚期,看的最多的就是战争片,好人坏人一看就知道,好人都是浓眉大眼一脸正气高大威猛,任凭敌人用电击用鞭打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仍然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坏人都是留着汉奸头敞着胸脯或者穿着绸衫镶着大金牙一脸猥琐点头哈腰被鬼子一恐吓就两腿下跪满裤裆屎尿。

  所以有一次电影里一个长相平平唯唯诺诺的男人最后证明居然是我党我是不服气的,我想导演肯定是选错了人,放在今天我猜测一定是那个演员潜规则才当了主角的。

  但光有男人打来打去的影片不是我的最爱,我喜欢有女主角的影片,有了女主角电影就明媚丰满了。

  那时候的电影女主角,基本都是游击队八路军,或者最终成为游击队八路军的女性。她们一般留着短发衣着单调灰头土脸言行举止大大咧咧跟男人差不多,她们是英雄是烈士,永远是我们作文的主角。我们信誓旦旦地写“我最崇拜解放军阿姨,长大了要向她学习,不怕流血不怕牺牲,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电影是最有效的教育方式,它的影响从肌肤深入到骨髓,渗透到每个细胞体现在方方面面。跳牛皮筋的时候我们一起唱“刘胡兰,十五岁,她就参加游击队,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我们从牛皮筋在脚踝一直唱到牛皮筋到腰里到最后高高地举过头顶,我们过关斩将,当唱到“荣”的时候我们的腿必须跳出皮筋复位,游戏结束;我们用柳条编成帽子套在头上,偷了爸爸的皮带在腰里系上好几圈,在泥地上匍匐前进,突然一跃而起,高呼“冲啊”,吓得正在悠闲觅食的芦花鸡扑楞着飞起来;我们扛个木棍就是步枪,拇指和食指张开就是手枪,我们用枪瞄准“敌人”嘴里一定要有配音“彪彪”,神枪手一举击毙鬼子无数。

  我们游戏中最难的部分是决定谁当叛徒,没有人愿意出卖自己的战友杀害自己的同胞背叛自己的祖国,只好剪子石头布猜拳决定他的“死亡”,因为叛徒是一定要死的。但是有的人经常出尔反尔,在听到“枪”响好几下还不倒地身亡,害得我们解放军当不了英雄,破坏了游戏规则。我通常当解放军女战士,带着战友们经过英勇战斗,终于炸掉了敌人的碉堡,左手插腰,右手瞄准,迅速占领了稻草堆的高地。

  在那个信息比较闭塞的年代,看电影对于我们这些7、8岁的孩子来说,可能是对外部世界最直观的方式。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当解放军,但是在我的内心某个隐秘的黑暗角落里我更愿意做女特务,因为女特务太时髦太漂亮了。

  电影里的女特务,总是烫着卷发歪戴着一顶军绿色的小帽子,耳朵上挂着叮叮当当的耳环,她涂着艳丽的口红斜着一双顾盼生姿的凤眼,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夹着香烟,撅着嘴慢慢吐着烟圈。她细腰翘臀长腿高跟鞋,走起路来一步三扭摇曳生姿,她的一颦一笑风情万种让人心旌摇曳心猿意马,完全忘记了她严刑拷打我地下党时的心狠手辣残酷无情惨无人道。

  大人们一边教育我们要向解放军学习,一边称赞某人“派头好嘞赛过个女特务”。我就是从这件事情上明白大人才是真正虚伪的两面派,好在现在的影视剧中我党的女战士都是美丽时尚文武全才所向披靡无所不能的完美女人,再也不用担心小朋友“弄弗清爽”,爱上不可以爱的人。

  在精神生活严重匮乏的70、80年代,看电影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刻,它就像黑暗中的一束光强烈地吸引着所有人去追随它,为了它我们可以舍弃很多。小孩子可以暂时咕噜咕噜的饿着肚子、父母的心思可以暂时不在孩子。

  那时候妹妹四岁的样子,她通常早睡早起生活规律,绝不会因为今天晚上要放电影她就晚点睡。爸爸妈妈一致决定不带她了,我们自己去玩吧!

  那个时候大人忙着做生活,孩子又多,根本没有精力管的,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是很常见的事情。那个时候虽然物资比较匮乏但是民风淳朴,家家户户都知道他家的钥匙是放在猫洞里还是窗台上或者是门口鞋子里;浙江来的收鸡毛鹅毛牙膏皮的货郎担也可以被留在家里过夜,免费住免费吃。因此留小孩子一个人在家是安全的,只要她不乱跑去河边或者水井边。可不像现在,要是你把小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是危险的,报纸电视微信各种媒体一定会来讨伐你人肉你让你成为网红。

  我们走的时候把妹妹反锁在家睡觉,没想到黑夜里她醒来喊妈妈,可是叫了几遍都没有人答应。她摸摸床这头没有人,又爬到床那头摸摸,也没有摸到人,黑漆漆的房间里一点儿人声音都没有,大概是猜想爸爸妈妈姐姐都被野猫吃掉了吧,妹妹伤心地哇哇哭。幸好邻居回来的时候走得快,经过我家门口时听到妹妹的哭声就在窗外哄着:“妹妹乖格,姆妈一歇歇就来呔!”

  我们回来打开门拉亮灯仔细看妹妹,乐了:本来眼睛小得就只有一条缝,现在哭得连一条缝都快看不见了,只有两个肿眼泡了!看见我们回来了,妹妹委屈得撇撇嘴又号啕大哭起来。妈妈愧疚地把她抱在怀里,哄着妹妹,“都是电影不好,都是电影不好!以后再也不看电影啦!”

   作者王萌,女,苏州吴江人,现为南京航天航空大学金城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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