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生
引子
2019年10月1日上午,首都北京,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大会上,伴随着恢弘激昂的《钢铁洪流进行曲》,由100面荣誉军旗组成的战旗方队首次亮相阅兵场。队伍中,一面鲜艳的“洛阳营”战旗,迎风招展。
“洛阳营”原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第3纵队第8师第23团第1营(现为东部战区陆军海防某旅某营),前身是诞生于1939年秋的山东鲁南四县边联支队的一大队,首任营长是华东著名战斗英雄,曾任南京军区副司令员的张明中将。在1948年3月的洛阳战役中,张明率该营担负突破洛阳东门的任务。在激烈的战斗中,张明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坚持不下火线,连续组织爆破和突击,攻克东门并最终击退了敌军的反扑。战后,该营被华东野战军授予“洛阳营”荣誉称号。
猎猎战旗,是热血和生命铸就的铁血荣光,“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回首这面在解放战争中飘扬的战旗,更应铭记战旗背后不朽的英雄故事。让我们把时间追溯到公元1948年的春天,重温那段烽火岁月,重拾洛阳战役那段惊心动魄的记忆。
战役背景
在事关中国前途和命运的解放战争进入到1948年初的时候,国共双方军事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变化。我人民解放军总兵力近249万人,比1946年7月战争爆发时增加了121万多人,而国民党军则从430万人下降到365万人。敌我力量的变化表现为人民解放军开始主动出击,积极求战,而国民党军则是被动应战,甚至消极避战。1948年3月上旬,人民解放军相继发起了著名的“四战四平战役”“临汾战役”和“洛阳战役”,标志着人民解放军从战争初期的运动战开始向城市攻坚战的转变。
洛阳位于黄河中游地区,在河南省的西边,是我国古都之一,地扼陕、晋、豫三省要冲,系中原战略要地。洛阳北依邙山,南傍洛河、伊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国民党守军筑有永久性工事,以西北运动场构成核心阵地,以外围支撑点构成完整的防御体系,对外吹嘘为“金城汤池”,是中国的“凡尔登”,由国民党青年军第206师坚守,中将师长是黄埔五期出身的邱行湘。
1948年3月上旬,华东野战军陈唐兵团和晋冀鲁豫野战军陈谢兵团为掩护刘邓大军主力休整和策应西北野战军作战,遵照中央军委指示,协同发起洛阳战役,并于3月8日正式打响。
受领任务
1948年3月初的一天,华东野战军3纵8师23团一营营长张明行军途中接到去师部的命令,问什么因由,没得到答复。此刻,这位年仅23岁的年轻营长心里不免嘀咕起来,左思右想,总觉得和之前打卓家圩子这仗有关。
卓家圩子战斗是张明担任营长后指挥的第一仗,对手是几十人的还乡团,由于轻敌,火力组织不严密,几次攻击都失利了,张明左臂也负了重伤。虽然后来全歼了敌人,但张明这个刚从政工干部改行过来的营长,第一炮就瞎了火,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张明走进师司令部时,里面已坐满了人,都是团以上干部,像是在开什么重要会议。他刚要出来,师作战参谋叫住了他,说:“别走,有你的份儿!”
团以上干部开会竟有我这个营长的份?张明有点忐忑,心想会不会是总结作战经验,让我以打卓家圩子为例,来个“现身说法”。想到这里,他脸上不由一阵发烧,低着头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师长王吉文见张明坐下后,便朝着他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指着张明受伤的左臂说:“伤好了吗?”
“差不多快好了。”张明一边不安地回答,一边静等着师长回下文。
“那就好。”接着,王吉文师长就开门见山地说:“西北大捷打乱了敌人的阵势,邱行湘的206师在洛阳很孤立,上级让我们趁机拔掉它。你们营担任突击,怎么样?”
原来是打洛阳!这时张明一扫来时的阴霾,兴奋地一骨碌站了起来,开口道:“保证……”
“不忙!”王吉文师长打断了张明的话,“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再保证也不迟!”说完,示意张明坐下,踱了两步,又说道:“你们营的战斗作风我们信得过。可初次打洛阳这样大的城市,不要说你是个新营长,就连我们也缺乏经验,马虎不得。”王吉文师长最后又叮嘱道:“没有经验不要紧,我们学嘛,到处有我们的先生,会学到本领的。这回打洛阳,多搞搞调查,别像打卓家圩子那样蛮干。”
一张草图
领受任务回到营里的张明对即将迎来的突破洛阳城东门之仗心里一直没底,明知面前摆着一个硬核桃,比卓家圩子不知要硬上多少倍,可就不晓得他硬在哪里,怎么能把它砸出道缝来。
正当张明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团党委及时发出了“人人搞调查”的号召。全营积极响应,除留少数人警戒外,全部出动访问老乡。茅屋内、大树下、场院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战士们,坐在老乡面前,拿着笔记本标记着老乡们述说的洛阳地形和防御工事情况。
34年后的1982年,时任南京军区副司令员的张明曾写了一篇名为《突破洛阳东门纪实》的回忆文章,文章中曾特别谈到了这次调查的成果,其中一张草图的故事更是令人记忆深刻。记录如下:
夜深了,营部里热闹起来,人们出出进进,汇报调查结果。有的成本大套,有的一点一滴,凑在一起,是多么细致完备的“洛阳城防图啊!无论怎么精明的侦察员也难以侦察得到。
我面前摆着下边送来的一张草图。这是一张撕下来的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千奇百怪的图形和符号:有圆圈,有正方形,也有长短不齐粗细不等的直线;更有趣的是还画着一只死狗。我费了很大脑筋,还是不得其门。于是问道:
“谁画的?
“理发员。”
难怪,理发员画军事地图,自然是外行。我把他找来当面问道:“这张图不错,看样子很详细。你再解释一下,这条长线是什么?”
“
外壕
。”理发员有点拘谨地回答,“老乡说,上面原来有桥,现在不知道敌人拆了没有?”
“那么短细线就是桥了。桥头的圆圈是什么?
“老乡叫大坟包,我想是个桥头堡。”
“对。桥头堡外边的大圆圈是铁丝网吧?”
他腼腆地点了点头。我又问:“死狗是什么意思?”
“老乡说,前几天有只狗跑近铁丝网,不知怎么就死了。我琢磨,一定有电,是电网。”
多聪明的小鬼!他不仅了解到重要的情况,而且做出正确的判断,使我们有可能早做准备。要知道,战斗中的任何意外,都要付出血的代价的。我情不自禁地叫道:“你这个小机灵鬼!”
他嘿嘿笑了两声:“这都是老乡说的。”
提起老乡,他收敛笑容,双眉齐竖,愤怒地讲起了邱行湘的暴行。这个草菅人命的刽子手,在缩进城里之前,把城外的民房全部烧毁,成千上万的百姓妻离子散,无家可归。邱行湘吹嘘的“金城汤池”实际上是洛阳人民的“血城泪池”,讲到这里,理发员红涨着脸要求:“营长,给我枪,我要替老百姓报仇!”
何止他一个人呢?所有参加访问的人,都听到了乡亲们的血泪控诉,纷纷表示:“打进洛阳城,活捉邱行湘!”
侦察地形
3月9日,23团开到洛阳的东南郊。2营和3营立即投入扫除外围据点的战斗。
为了进一步摸清敌情,完善作战方案,1营营长张明带着各连干部、爆破人员和突击队员,踏着被炮火犁过的土地,前进到东关前沿的一座民楼上观察东门地形及敌军防御工事。营部通讯员在墙上挖了个瞭望孔,洛阳城防工事展现在面前。
兀立着的高大城郭,一片死去沉沉。城墙上斑斑驳驳,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原来都是枪眼。倘若这密如蜂窝的火力点同时发射,城墙将变成一道火墙。一营将要突破的东门被外面的套城——瓮城挡着,看不到设防情况。瓮城看的很清楚,城门高大,塞满了沙土的汽油桶垒得又高又厚,没有几百斤炸药很难掀开一道裂口。在敌人严密的火力控制下,要送上这一包包炸药并点燃,其难度可想而知。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呢!张明的心情变得凝重起来。
瓮城下边就是那道外壕,张明他们换了几个地方也观察不出小桥是否还在,因为有个篷布遮障。理发员画的桥头堡清晰可见,它大而坚固,周围是铁丝网,占据着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地势。桥头堡这边一片瓦砾,满目凄凉,显然是邱行湘新近拆除的居民区。足有两百米宽的区域,五步一小堡,十步一大堡,犬牙交错,相互支援,没有一线通路。此外,还布有数不清的鹿砦、堑壕、暗道等障碍物。
张明后来回忆,那天查看地形时,曾发生一个小插曲,他们遇到了敌军的“挑衅”。
“土八路,你们打吧!过去,日本人攻了15天都没有攻下来,现在我们的工事更加坚固了,谅你们3个月也打不开,插翅也飞不进来……”当时东门北侧的城墙垛口中,伸出了一个敌军的脑袋,拿着喇叭冲张明他们叫嚣着。
杜兰学是当时张明手下最出色的神枪手,他能打到跑着的兔子、飞着的鸟,张明对杜兰学说:“小杜,你就教训下这个坏蛋吧。”
“叭”的一声,叫嚣声戛然而止,杜兰学给出了我军的“回答”。战后,张明从俘虏口中得知,这颗子弹正好自喇叭口中射中了敌人。
诸葛亮会
一天前,根据调查了解的敌情,一营制定了一个突破东门的作战方案。报给团部后,团首长说方案还是打土围子,小据点的那一套,有点小家子气,不适用城市攻坚作战,要求他们看完地形重新制定新的作战方案。
3月9日,兄弟部队开始进行扫除洛阳外围据点的作战,现在战斗已接近尾声,对洛阳城的总攻已箭在弦上。时间紧迫,张明把全营参加看地形的干部战士,集合在东门外一所宽敞的民房里,伴随着震耳的枪炮声,面对敌人的城墙,指点着邱行湘的“铜墙铁壁”,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军事民主会。
“会议开始后,我首先让大家提困难。”张明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详细介绍了这次战前诸葛亮会议,文中写道:咱们部队从来就是这样:一提任务,大家抢破脑袋,让提困难,都成了哑巴。屋里沉默很久,外边的枪炮声更加刺耳。我耐不住又动员一次,还是没人吭气,只好点名了:“一连长,没困难吗?你们是突击连,你先说说你们怎么打?
“坚决打!”
“具体点!”
这可把他难住了,嘿嘿笑了两声,说:“说不上来。反正我保证……”说到这里他摸摸脖子,红着脸喃喃半天,最后把话一转:“说句孬种话吧!冲锋道路太长,别的障碍不说,光城墙外边的大小碉堡就有十六个。我们连坚决打不成问题,怕的是打到城门底下剩不下几个人,没法攻城。”
见有人开了头,二连长邱吉太也说话了:“原先看一连把突击任务抢去,说实话,有点‘吃醋’。看到这工事,我倒想不担任突击也好,免得打不好丢人。笑嘛,压在你头上也够你受的!”
三连长也说:“我也想,一个连包干够呛!”
经他们一说,我脑子里的迷雾豁然被风吹开了,难怪上级说第一个方案老一套!用打县城的战术,对付重重设防的大城市,当然行不通。有了问题,我们继续商量办法。扯来扯去,最后还是一连长出了个点子:
“我看这样:把冲锋地段分成三段,三个连三一三十一,各连包干一段,我们包打城门!”“瓮城我们拾掇!”二连长抢着说。
“桥头梅花堡、木马和铁丝网归我们吧,保证一、二连顺利通过!”三连长说道。
难解的疙瘩和群众一见面,就顺利地解开了。以后又提出一些零零碎碎的办法,像电网怎么排除,太低的碉堡炮火打不到应该怎么对付
……
只是小桥情况不明,架桥队怎么使用难下决心。最后一致的意见是,战斗开始时,架桥队暂且按兵不动,侦察之后见机行事。
我们把新的方案向团里作了汇报,当即被批准了。首长高兴地说:“邱行湘说咱们解放军冲锋是一股劲,挡住这一股就万事大吉。这次洛阳设防纵深长,地堡多,他是想用两股劲对付咱们的一股劲。可是你们的方案,正是用三股劲对付他的两股劲。好极了!三个连都用上没预备队了吧,把团警卫连拨给你们!”
直到这时,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暂时算落了地。
激战东门
1948年3月11日晚,夜幕刚刚降临,我军攻击的炮火打响了。霎时,地动山摇,火光冲天,洛阳这座古称笼罩在烟火之中。此刻,一营营长张明抑制着战前的激动,闭上眼睛,脑中把作战计划又过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晚七时,天空升起了三发白色的信号弹,这是步兵攻击的信号。陈谢兵团的4纵和华野的3纵同时向五个城门发起了攻击。
一营三连的爆破手们看到信号,随即向东门方向展开攻击。战士马景春首先奔向桥头梅花堡,抡起事先用胶带缠好把子的大铡刀,照准电网猛砍一气,电网裂开三个口子,爆破员跟踪而入,迅速点燃特制的大炸药包。轰隆一声,梅花堡飞上了天空。三连仅以半小时就将壕外十二道障碍全部清除,而且爆破人员无一伤亡。
三连扫清障碍后,二连继续爆破瓮城。这时,忽然大雨倾盆而下,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二连没有丝毫犹豫,按照战前方案前进。他们冲过小桥(激战中,张明派出侦察员侦察小桥情况,确认小桥还在,便让架桥队放下桥,投入战斗),一气送上七个最大号的炸药包,把沙土汽油桶堵塞城门,轰开一个大缺口。突击班长胡登法第一个冲进突破口,排长宋苍富也带头冲进去,占领了右侧大堡,接着邱连长率领二梯队也攻了进去。
瓮城里的敌人很顽强,拼死抵抗,疯狂地向我军打炮,战斗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张明见情况紧急,忙拿起电话,向团指挥所汇报情况,恰在这时两发炮弹在一营的观察所里爆炸了。当时,张明左臂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口,脊背上又再受重创。看到营长受伤,同志们纷纷关切地迎了上来。为稳定军心,张明强装镇定,叫大家把重伤员架下去包扎,自己则忍痛坚持指挥战斗。为了尽快完成突破任务,张明命令三连和增援来的团部警卫连投入战斗,歼灭瓮城之敌;命令一连穿过瓮城,直取第二道城门。
一连在连长许升堂的指挥下,炸开了用沙袋堵塞的城门,突击队在沙培琛副连长率领下勇猛地突进城门,迅速地夺取了城楼。三颗红色的信号弹,从城头上腾空而起,洛阳东门被全部突破。
“突破是全胜的开始!”一连的英雄们牢牢记着这句话,他们迅速改造加固了敌人的工事,准备迎接更加艰巨的战斗。
果然,守城敌人为挽救行将覆灭的命运,垂死挣扎,开始了疯狂反扑,几乎集中了全城所有炮火轰击东门阵地。全副武装的敌军在炮火掩护下,潮水般涌来,战斗再次陷入白热化。
张明回忆,当时他们一营的口号就是:人在,阵地在!打剩一个人也要坚持到最后胜利!在这一口号鼓舞下,守卫城楼的英雄副连长沙培琛三次负重伤仍坚持指挥,机枪手牺牲了,沙培琛亲手端起机枪扫射;第一个冲进城门的突击班班长张云贤,两次负重伤仍坚持不下火线,牺牲前仍鼓励战友继续战斗……
当看到大批后援部队冒着敌人的弹雨,涌进城门时,张明知道他们一营的任务胜利完成了,“我的眼眶里冒出了胜利的泪花。”
尾声
张明率领一营击退了国民党守军的疯狂反扑,为后续部队开辟了胜利通道。
3月14日晚,国民党206师被全歼,洛阳战役胜利结束,那个给蒋介石打电报表示“战至一兵一卒,以报党国”的邱行湘,也头上扎着解放军的绷带,神情沮丧地被押走了。
战后,华东野战军授予突破东门的一营“洛阳营”荣誉称号。营长张明被授予华东二级人民英雄和华东甲级战斗英雄称号。
1998年,洛阳解放50周年之际,73岁的张明将军浮想联翩,即兴赋诗一首,追忆洛阳之战,缅怀在战役中英勇牺牲的战友们,诗曰:古稀老人思潮涌,追忆当年洛阳城,夜涉伊水夺关厢,洛河桥头察敌情,守将自诩金汤固,难阻智勇众英雄,连续爆破胆气豪,冲开敌阵十八层,东门铁垒踏脚下,钟鼓楼上战旗红,无数战友洒热血,赢得古都重光明,洛阳牡丹红似火,应是烈士血染成,今逢五十周年庆,神驰邙山祭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