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友处看到一幅任伯年的立轴,居中一位丰神端肃、青丝飘拂、长袍委地的女子,侧后矗着两座一高一矮的危峰。他不说,我怎么也看不出这是“女娲炼石补天”;他说了,我仍然看不出这是“女娲炼石补天”。
“女娲炼石补天”谁不晓得呢?传说上古共工和颛顼“争为帝”,共工战败,又羞又怒,一头撞折了不周山,也就是天柱,刹那间天崩地裂,日歪月斜,火蹿焰燎,江倾海翻——共工这是祭出“末路狂奔”,摆明了“要完大家一起完”!危难关头,女娲挺身而出。女娲是创世神、始母神,她运用神力,炼石补天。此事,《论衡·谈天篇》《史记·补三皇本纪》等古籍都有叙述。到了清朝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更明确地指出,女娲统共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彩石,才完成这一补缀天穹的壮举。
但是,任伯年绘的这幅画上,分明没有燃火。没有燃火,女娲拿什么熔炼彩石?没有熔炼彩石而得的石浆,女娲又拿什么材料补天?
石材,倒是有的,身旁现成有两峰峭拔——或许寓指被共工撞折的天柱——然而你看,女娲双臂下垂,与长袍裹为一体,一点也看不出已经或将要采石炼石的意思。观者如我,又怎能认定她是在补天?
何况,那是远古,那是麻布未现、丝绸未举的蛮荒纪,先民仅以草叶、兽皮遮体,女娲纵然为神,也只能裁云为衣,剪霞为裳,而无从穿出这件不知为何物织造的长袍。
老友笑而不答。
我举目再看,女娲盘坐于地,那双臂——等等,哪有双臂?——看不出来哦,由脖颈至腰,只是纤细的一握,没有肩膀,也没有衣袖。
啊,想起来了,古书上讲,女娲人面而蛇身,着此超长的神袍(姑且这么说吧),是为了掩盖尴尬的下半身。
既是神袍,那皱褶应该是“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一般的纹理啊。而这画面上,你看,那一道道方硬刚直的勾勒,不像是衣纹,倒像是磊磊块块的石纹,让人想起国画的斧劈皴。
如此构思,作者的用意是什么呢?
右上有款,“光绪辛巳嘉平将望”。“光绪辛巳”,值公元1881年;“嘉平”,指腊月;“望”,为农历十五,“将望”,寓意月圆在即。众所周知,那是19世纪末,那是晚清。自鸦片战争以来,清王朝屡遭列强蚕食鲸吞,豆剖瓜分,国将不国,危乎殆哉!“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陈天华语)任伯年作此画,无疑是在呼唤新时代的女娲“炼石补天”。
那么,任伯年又是如何表现“炼石”这一动作的呢?
心神一凛,突然想到唐人秦韬玉的诗:“女娲罗裙长百尺,搭在湘江作山色。”秦韬玉说的罗裙(丝罗制品),是用来搭作青苍幽翠的山色;而任伯年画中的长袍,本身就是赤褐赭黄的山石。作者的匠心在于:女娲的补天手,缘自她的补天心,她先运用神通,把自己的下半身修炼成山岩,然后,不言而喻,可想而知,是把整个身躯都修炼成山岩,雄峙如侧旁已缺待补的天柱。这是画外之音,是暗喻:女娲不是用天然的岩石,而是用自家的血肉筋骨去弥补破碎的苍穹。
凡大美,都有肉眼看不到的象外之象。
凡万世流传的神话,都有超越字面意义的韵外之韵。
壮哉任伯年!壮哉女娲!
(本文为作者《凡大美,都有象外之象》系列第一篇,全文共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