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黎里镇北杨墅村光裕堂金家,世代耕耘,清末民国日渐崛起,走出了好几位名人,诸如孙中山誉为“是医国手”的金诵盘,当选“国大代表”的金廼挥等。金家这一支,将有《金家弄光裕堂金氏》另作记述。金家还有“中金家弄”一支,也是金氏光裕堂后裔,可惜没能找到记载,资料缺失,二者的世系大体可以确定,具体脉络尚不清晰。姑且单立附记,以待确定。
著名作家金宇澄,祖籍黎里,属于中金家弄金氏后裔,他作有《回望 》一书,回忆金家历史:“据我祖母说,金家是明代被抄,一大家子逃难,其中一支逃到了附近的杨墅,多年后枝繁叶茂,筑起江南人称的墙门庄,然后是突然一场大火,又迁往了黎里镇,同时迁入的是金家另一分支,出过一位孙中山、蒋介石的私人医生金诵盘(曾多次给我祖母看病)是我祖父的堂弟,其子金定国与蒋经国结拜为兄弟,多年前被海内外媒体集中报道,热过一阵子。”(《回望》32页)
(金宇澄《回望》)
(中金家弄)
这里的“杨墅”,《回望》又作“杨墅兆村”,说位于震泽、南浔之间,金家祖墓就在那里。1937年金宇澄父亲金大鹏在震泽读高中,专程步行寻根,找到过祖坟地基,还看到附近的“金氏宗祠”,那块匾额是于右任题写的。
上述回忆的杨墅、杨墅兆村,经调查应当是在黎里。黎里杨墅光裕堂金氏,明代从南浔、震泽之间某村迁居而来,定居在黎里镇北杨墅村,又名杨墅浜。由明入清,家道逐渐殷实,人丁日益兴旺。光绪年间,光裕堂一场大火,金宇澄祖上迁居黎里镇。“同时迁入的是金家另一分支”,这个分支就是金苍柏及其金诵盘等三子。民国年间,金苍柏兄长金梅卿三个儿子也移居镇上。黎里镇上岸平楼街有金家弄,下岸镇中心有中金家弄。黎里弄堂取名,最多的以姓氏命名,金家弄就是,假如二条以上姓氏相同,前面就冠以东南西北中的方位以区分,这就是中金家弄的来由了,而且凭弄堂名字可以基本判定二者出现的时间先后。
《回望》:“迁来黎里镇前,我太祖父一直无所事事,嗜好鸦片,嗜赌,不久就去世了。我太祖母带着三个孩子,花一千多两银子买下了黎里镇中金家弄房子,作为寡妇,在当时是十分招摇显眼之举。入住后,太祖母着手翻新这座旧宅的第二进房屋,包括弄堂旁长长的一排裱有字画的宫窗。以后,也即我祖父五岁时的某个深夜,一伙强人夺门而入,捆绑了太祖母,将家中所有的金银洗劫一空。所幸她还留有窖银,待到几个佣人挖出了装元宝的地缸,却发现缸里全部是赤链蛇 ,太祖母立刻哭了,她知道,金家要败了。”(《回望》32页)
上文说的太祖父,按照辈份算的话,属于金宇澄曾祖父,后辈没能记住他的名字,曾祖母同样没有留下姓名。曾祖母是从杨墅移居黎里镇的第一代,苦心带大儿子九龄、鹤年和女儿,这是金氏迁居黎里镇的第二代。
曾祖父去世时至多三十出头,曾祖母谢世时也不到四十岁。当时九龄17岁,在苏州东吴大学读预科,早年同镇上第八大姓蔡家女儿月座订过亲,由族长出面做主,金家向蔡家借两千银元,举办了婚礼。蔡月座过门时也只17岁,贤惠能干,不久她为小姑订亲,嫁给苏州带城桥下塘的袁诗亭,袁诗亭后在北京大学任教。几年后,又为小叔鹤年迎娶黎里汪家小姐。金家族长再次出面,为九龄、鹤年两兄弟分了家,一千亩田地一分为二,中金家弄宅子也一分为二。九龄与月座,育有一子二女,这是金氏第三代,儿子名大鹏,下文有小传,长女金惠玲,送给苏州沈家,改名沈蕴玉。次女金惠珍,17岁出嫁到苏州,婚后曾在苏州景海和惠灵中学读书,后来搬家上海。金大鹏育有金芒、金宇澄、金小冬二子一女,属金氏第四代,金宇澄下文有传。再说金鹤年,嫂子月座筹措经费安排他赴北京朝阳大学法律系学法,同时他精通日文,抗战前在苏州的“江苏省高等法院”任检察官,后在上海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创办律师事务所,成为知名律师,新中国成立前夕去世,有子维诚,有孙中逵(桃花坞修路拆迁移居同里)更有重孙学澄,已经传至第五代,可惜近年失去联系。
初心不改的金大鹏
金大鹏(1919—2013),生于黎里镇,少年时居住在黎里下岸中金家弄,黎里读高小,苏州读初中,先后在震泽育英中学和嘉兴秀州中学读高中。1938年到上海,参加中共地下党,从事情报工作,被日伪判刑七年。新中国成立,担任上海总工会调查研究室任副主任、上海市总工会 办公室任副主任,因受“潘杨案”牵连,判刑入狱,“文革”中又受到不公正待遇。不过,金大鹏历尽磨难,不改初心。1979年平反,1983年享受离休待遇,继续发挥余热。
(金大鹏像)
艰难读书
1926年,7岁的金大鹏前往庙桥弄小学读书,大鹏读书聪明,与同学关系融洽。三年级时,他受《三国演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影响,决定和两个最为投缘的同学结拜兄弟。那天,大鹏让母亲搬个方凳放在天井里,三个人点上香烛,向天祝拜磕头。一位结义兄弟送给大鹏一只飞镖,铁钉打成的,大鹏找一块红绸系在铁镖尾巴上。放学后三兄弟从学校后门穿出,走进田野,掏出飞镖练习起来。那时大鹏觉得社会不平,贫富悬殊,他崇拜武艺高强的侠客,说有朝一日也要杀富济贫,除尽恶霸贪官,为穷人出口恶气。
1932年,金大鹏高小毕业到苏州读中学。三年初中,大鹏尝到了贫寒人家的苦涩。每当新学期开学,父亲总要去苏州,求姑丈接济,母亲则变卖细软。一次母亲从箱子里翻出两朵发黄的珠花,一件父亲的狐皮袍子,包成一个包袱,请镇上一个叫万隆的老裁缝,从后门拿走,去当铺里当几个钱,勉强凑够学费。三年初中读下来,逼迫得一家人喘不过气来,大鹏隐隐感觉迟早有一天会进不学校大门。
1935年夏大鹏初中毕业,回到吴江考入震泽育英中学读高中,这时父母没有能力筹措学费。正式离开育英,是学校点燃了一根导火索。1936年元旦,学校开会庆祝,学生会主席上台致词,说了学校许多好话,感谢学校的新年大会餐。大鹏听了非常不满,跳上台激昂慷慨大唱了一通反调,国难当头,搞什么庆祝,应当把会餐钱款,全部捐献给抗日前线将士……校长听了勃然大怒。这,大鹏早有预料,他毫不在乎,平静退席。当晚全校师生食堂会餐,他独自一人来到河边,大有效仿屈原行吟江畔的义愤。期末拿到成绩单,一向品行端正的金大鹏,品德一栏被评为“乙下”。他于是决定转学嘉兴秀州中学。秀州中学是基督教办的,全部招收男生,家境困难的学生学费可以全免。大鹏是寄宿生,学杂费外,膳食费是必须的,一个学期至少也得几十大洋,好就好在学校可以工读,每天放学,到学校事务处刻讲义印蜡纸,能够免除学费、杂费。对大鹏来说这真是个福音,由于秀州中学不收插班生,为了继续读书,大鹏再读高一。
参加军训
1936年,多灾多难的中国面临危急的生死关头,12月12日,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发生,全国人民一致抗日的呼声日益强烈。同学们前往图书馆看报的越来越多,大鹏是图书馆常客,当时纸报上满是国家柔弱被日欺辱的消息,读着读着忧国忧民的思想油然而生。每日出操,学生们齐声高唱岳飞的《满江红》,唱到“壮土饥餐胡房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时,个个慷慨激昂,热血沸腾。
1937年4月,浙江全省大学一年级和高中一年级学生需要集中接受军训三个月,不去军训,不予毕业。秀州中学高一年级全体学生登上火车去杭州受训。大家脱下了黄卡其校服,穿上灰布军装,套上布袜,布袜外面再套苎麻编结的麻鞋。每人发了枪和刺刀,真枪真刀啊,每人还发一条灰布子弹带,只不过里面没有子弹而已。
每天清早四点半,大家睡意正浓,猛听得一阵起床号声,营房鸽笼里立即喧腾起来。必须全副武装,背包、水壶、腰带、刺刀,还有最难缠的绑腿,集中列队、升旗、跑步,早餐后又是出操,节目排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杭州是只火炉,五月的太阳就有大伏天的热浪,大家在火球下不断重复操练基本动作,尤其是立正姿势,一遍遍按照操典要领,站十分钟、二十分钟……时不时有人昏晕倒地。大鹏终于不能幸免,一阵天昏地暗,胸口发闷,口腔苦涩,想吐又吐不出,嘴里淌出丝丝涎水,脚跟开始发麻,由轻而重针扎般刺痛,脚掌象踏在棉花上,站立不稳,头部发昏,心里清醒,还是站不住,“蓬”的一声,人体保持立正姿势连枪一起倒下了。整个军训操练,大鹏晕倒了两次。
军训最激荡人心的事,莫过于“打野外”了。全中队一百来号人从南星桥出发到郊外演习,值星官率领下,背起步枪、挂着刺刀、水壶、公文袋、子弹带,收紧小皮带,一声“枪上肩,便步走!”大家齐步走出营门。同年6月初,日本近卫文磨出任首相组阁,外相广田发表强硬的侵华演说。学生们在行军中一再高唱岳飞《满江红》、聂耳田汉的《毕业歌》,还有主题鲜明的《义勇军进行曲》。
杭州气温逐日升高,连日新闻报道日本对我国施加压力的消息。1937年7月7日午休时,大鹏到东部图书馆看杂志,大营盘静悄悄的,诺大的操场烈日当空,只有知了在嘶啦嘶啦的呱噪。突然听到街上报童高叫“号外!号外!”。隔着矮墙木栅,大鹏买来一份报纸,上面赫然印着醒目的黑体特大标题——日军炮轰宛平守军!卢沟桥战事爆发了,打仗了!
卢沟桥抗战爆发,当天下午全体学生紧急集合,当局宣布军训结束,回归学校,第二天学生乘火车到嘉兴,校方宣布放假。大鹏乘苏嘉班火车(苏州到嘉兴的铁路,沦陷后被日军拆除)到平望,再雇乘小船回黎。大鹏穿着校服,戴着大盖帽,急冲冲赶到家里。母亲见了惊喜交加,父亲听得消息,从茶馆里赶回,加上妹妹,一家四口好不容易在战火中团圆了。
多年后大鹏回忆军训锻炼,深有体会:“军训使我离开课堂,渡过了短期的军营生活,每日扛枪出操,宿处野营,在酷日和风雨中长途行军,让我初步接触到了现实社会,得到了生活地磨练,这对我以后离开家庭,在农村中拿起枪来,走上抗日的道路,也算是提前的实验。”(吴江作家协会2012年第二期《吴江文学特刊》金大鹏《黎里—苏州—嘉兴—杭州》23页)
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日军飞机经常在黎里上空盘旋,空气里火药味日益浓烈,11月12日,吴江沦陷,大鹏全家逃到乡下祖居杨墅村避难。
愿意“赤化”
芦沟桥的炮声,结束了大鹏清贫的学生时代,开始涉足艰苦的社会大学。 杭州回来,大鹏宅在家里,继续阅读唐宋名篇。可是心中疑团太多,家庭困难,前途迷茫,国难当头,贫富悬殊,贪官污吏横行霸道,这么多的社会不公现象,何时到头?全国爆发抗日救国高潮,国民党却叫嚣安内攘外……身处小镇,找谁去谈?找谁解答心中难题呢?
一天,突然一个20多岁凌姓青年来访,说镇上将要组织“抗敌后援会”,本镇旅外学生会定于明日庙桥弄小学开会,通知大鹏出席。第二天,大鹏与20来位学生到场,其中有周颂文,上海复旦中学数学教师;另一位丁汝铮,上海大同中学数学教师。周颂文是镇上知名人物,人们背地里叫他“共产党”。周在复旦求学时,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一次上海学生丽都戏院集会,他被警察逮捕,后来请柳亚子保释出来。也算是有缘,诸多同学,周颂文对大鹏独有好感。接下来,周颂文带领十多个学生每天去大庙(全真道院)写壁报,报道从上海新闻报、申报上摘抄的抗战新闻,张贴到东西两爿典当的墙上。
“八一三”事变发生后,邮路中断,周颂文搞来一台收音机,让大家收听新闻记录报道。一段时间之后,周又主张办油印《救亡周刊》,宣传抗日,大家一致同意,确定由金大鹏和杨赞珠二人负责写稿编排。《救亡周刊》是很“左”的刊物,在黎里既新鲜又轰动,刊物一出就有人公开发卖。金大鹏同周颂文密切交往,颇为引人注目,好多人说金大鹏被周“赤化”了,还说周是个危险分子,接近了会惹上麻烦的。大鹏认为“赤化”是英雄的同义词,心中巴不得早点被“赤化”。
被日伪判刑 短短四个月的办报,特别是同周颂文的交往,为金大鹏的人生带来异常深远的影响。数月后,大鹏来到上海,加入了中共秘密情报系统,1938年正式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改名程维德,与中共中央社会部上海负责人吴成方单线联系。维德的主要工作是收集情报,拿他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最讲规则、也最不讲规则的工作,必须随时独自应对突然的变故,常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金宇澄《回望》49页)
上海的情报传往中央主要通过交通员,中央有指示,重要情报必须密写在衣物上,主要有三种密写法,一是米汤写,用“淀酒”显影;二是用“五倍子”研碎书写,显影用“黑矾”;三是国外特殊墨水,用普通墨水一涂即可自然显出。一般情报密写于商品包装纸与右翼出版物上。每月由交通员携往香港,再转延安。
1942年10月,程维德被日本宪兵队逮捕,以“妨碍社会罪”判刑七年,判前囚禁于日本宪兵监狱,获刑后关入南市车站汪伪监狱。入狱期间,他半身瘫痪,心脏扩大。吴成方代表组织,通过萧心正(黎里老乡,中共地下党员)前来探望,并转来生活费,请医生到监房看病;维德的二姐和姐夫不时送钱送物;萧心正及其姐姐萧慕湘(吴江严墓县长沈立群之妻)、弟弟萧跃庭都保持同维德通信联系,不离不弃。
1944年年底,经中共组织同意,萧心正利用社会关系,通过杭州伪监狱长邢源堂采取“生病保外治疗”方式,程维德得以出狱。
为社会工作
(1948年10月金大鹏姚云摄于苏州西园)
1946年,初识复旦国文系女生姚云。维德和姚云都喜爱文学,思想进步,共同话题颇多,走得越来越近。1949年维德30岁,姚云22岁,两人已经到谈婚论嫁的火候。姚云了解到中学时期的维德,寒暑假回乡,总是捧着一本白话文言对照的《古文观止》,足不出户,认真阅读,受益匪浅。古文欣赏水平大有长进,往往读得兴起,就拉起长调高声朗读,真情流露,节奏铿锵。维德来到上海,公开职业是《先导》《时事新报》记者、编辑,大家都觉得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就在上海解放前夕,姚云和维德发生了争执。姚云认为维德很有写作才能,希望他能够成为作家。但是维德却说他自己虽然爱好文学,但不会成为作家的,写作不是他唯一的爱好,他对社会更有兴趣。
维德的文学才华,在他儿子金宇澄的《回望》一书,可以察知一二。《回望》138页附有一张插页,上面有“维德的剧本草稿1944年”字样;仍是《回望》,有维德1948年题在照片《太湖》上的一首散文诗:“太湖呵为什么你的脸这样红晕?你伏在那远山的脚下细声细气讲些什么话?而破旧的小帆船你驮着满舱碎金的太阳漂着船夫们的汗是不是把太湖的控诉带向远方?
还有他早年为黎里著名景观作的一首七律《揽桥》:
揽桥风物纪华年,浅草繁花意惘然。
秋色可人留不住,诗情沉郁向谁宣。
渔灯摇荡疏还密,兔魄巡空缺复圆。
几度行吟双鬓白,蹑屐归去访神仙。
(1944年金大鹏创作的剧本草稿)
1950年国庆后,维德向机关党委提交了结婚报告,获得批准。那年维德已经31岁,这个年龄才结婚,当时少有。二人邀请同事们到三楼调查研究室,围坐一起,开茶话会,热热闹闹的,大家磕着爪子说说笑笑,祝贺一对新人喜结良缘。姚云给各位发了一些黑枣胡桃(宁波婚俗,黑枣去核,嵌入胡桃仁,暗含早生贵子之意。)婚房由上级分配在潥阳路1111号,原国民党“黄色工会”所在地。真是革命的婚礼,简单而热闹,新郞新娘互赠礼物,同样简单而又别开生面,当时姚云赠送给维德的结婚礼物就是《列宁主义问题》这么一本书。
“潘案”牵连
为了地下工作,为了保护自身,金大鹏取有多个姓名,上面提到程维德之外,他在《时事新报》当记者时改名金子翊,解放前夕改名金若望,取《孟子》“若大旱之望云霓”的意思。
新中国成立后,金大鹏组织安排至上海市总工会办公室任职,1952年2月,借调至上海市委,担任“政法大队增产节约检查组”组长,进驻上海公安局及提篮桥监狱搞“三反”。1953年冬调回到上海总工会,担任水上区工会主任,二年后,调任华东海员工会秘书长。
正当金大鹏积极昂扬,努力工作的当儿,不料巨大的危机悄然找上门来。1954年3月,“潘案”发生,分管上海公安工作的副市长潘汉年和上海公安局副局长杨帆被隔离审查,他俩的老部下受到牵连。1955年6月7日,金大鹏在来人陪同下回家,匆匆留下一张纸条,拿了几件衣服就走,像是去北京,也许十天半月就能回家。可是这个差出得太长了,20多天音讯全无。
同年6月28日,家里忽然来了一个陌生人,拿来一封没有封口的信,是维德的字迹,信是四天前写的:
云:7日晚我去主席室(楼下你碰到我时,我尚不了解,因而也没有给你谈),被告知有件突发任务,组织上临时决定派我外出,也不能预先通知我,车票已经购好,所以连找你的时间也没有,匆匆回家弄点行装走了。那晚你归来,谅必见字条奇怪了,我也觉得有些匆忙,但这是组织任务,不是去玩,去看戏,可去可不去的。这两天想,你一定非常惦念我,告诉你,我很忙,以至不能马上给你写信,尽管稍有空暇时,就会想到你、孩子和妈妈。临时突击的情况你也经历过,我相信你会理解的,我多次经历过这样的生活,觉得比循规蹈矩坐办公室要惬意得多。临走时告诉妈,还是要将舒送托儿所,条上也说明此点,不知是否照办。你也很忙,就勉为其难,抽出个小时把孩子送去,免得他在家让妈太辛苦。又及:此信乘同事有便回沪带给你,想快些,他如没空,就拟请他付邮了。望6.24(转引自《回望》280页)
信是托人带来的,而且没署住址,来人说可以写回信,第二天他来取。
其实,金大鹏是被勒令停止工作,接受政治审查。关押近三个月,到9月才开始审理他早年被捕变节问题。审理者打开1942年10月日本宪兵审问的供词,抽取最后几句问答——
问:你今后干什么?
答:回《先导》去。
问:今后愿为南京政府做和平文化工作么?
答:愿做和平文化工作。
不容置辩,当即被认定:叛变!这回答完全符合他的掩护身份,汪伪背景《先导》杂志编辑,没暴露组织关系,但到了50年代的审查,却不容置辩,被当即认定叛徒!
就是这几句“审判口供”,金大鹏的人生,一家五口的命运,被长期纠缠沉浮。
1955年10月8日宣布,金大鹏作为“潘案”成员,正式逮捕,开除党籍,工资停发。真是大难临头,当时是供给制,一切待遇取消,同时通知家属必须搬家,姚云带着三个孩子只能搬走。更为感叹的是二个月后,通知姚云送冬衣,唉!地址竟然就是日伪时期关押金大鹏的南市车站路监狱。
1956年12月30日,金大鹏终于释放回家,别以为一切都能恢复原状,案子是结了,留了一条长长的尾巴,查不出大鹏同“潘案”更具体的内容,但是仍然被开除党籍,调轻工业工会任一般干部。1958年,大鹏又被抽调大炼钢铁,妻子下乡当农民。一年后,再下放湖州水泥厂劳动。1965年6月,大鹏调回上海,安排在建工局技校当语文教师。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再度陷入人生低谷,至1979年,整整14年时间,其中十年是在扫地、清厕、书写交代材料中熬过来的。出狱后他写了不少申诉材料,其中1963年写的一份有49页之多。1971年,组织上给予定性,戴“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帽子,仍旧留有尾巴。
直到1978年,拨乱反正全面推进,一年后金大鹏终于恢复党籍,先后安排到上海总工会调查研究室任副主任、上海市总工会办公室任副主任。
吴江群英谱
(《江苏人民革命斗争群英谱》吴江分卷)
1983年老金享受离休干部待遇,热心为社会事业发挥余热。
离休后的岁月,老金每年都回黎里,1995年至1997年,更是频频回黎,每次都逗留多日。主要为了《江苏人民革命斗争群英谱》,这是一部大型史料丛书,吴江要出一个分卷,黎里是个重点,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中共地下党在黎里积极活动,黎里普通百姓中涌现出众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老金认识到编写出版这样一部具体形象的乡土教材,可以存史、资政、育人。
对老金来说,这不是故事,是他的亲身经历;黎里地下党,最熟悉不过了,当年常相联系,多有携手。编写组请到老金,那就是找到了一个革命故事篓子。座谈会上,老金深情回忆,镇西的大同文具店,镇东的小小商店,都是沪苏浙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由夏明辉、金佩扬、平静人、包一鸣、张淦泉等驻守;镇中心的协源米行内,隐藏着中共黎里支部秘密印刷厂,平静人、平征明、平元增、汝贤浩等人在这里刻印传递重要文件。丁铎组建翳桑文艺研究社,编印进步文艺刊物《浅作》,以黎里为基础,在吴江发展了60多名进步青年,作为地下党的外围组织。肖心正和母亲肖陈氏利用同国民党吴江县沈立群县长沾亲带故的条件,积极为地下党提供方便。金世祯、凌肇基善于做策反工作,王胜华“白皮红心”利用国民党黎西乡长身份为地下党服务。还有号称“吴江花木兰”的沈月箴,著名农业科学家倪慰农,以及平流芳、沈桂生、屠文焕、顾平、朱浩增、朱瑞春、顾家梁、徐家驹、罗瑞生、毛海涛、朱剑芒等英勇群像,都在老金的描述下鲜活起来。
老金对于自身的革命业迹,不大愿意张扬。其实他与周颂文继创办《救亡周报》之后,同尤伯良、尤仲良和王元钧等人,办过一份八开油印《真报》,每天一期。他们积极寻找宣传资料,听说乌镇朱希的抗日部队编有抗日小报,老金当即前往联系,不仅拿到小报,而且建立固定关系。限于财力,《真报》印量不大,不过反响强烈,鼓舞人心。群英谱吴江分卷,黎里镇有30多个革命故事,超过半数由老金提供资料,可只有《周颂文投身抗日》等三个故事有老金的署名。对老金影响深远的周颂文,一个甲子之后,老金说到他,声调每每哽咽,他说“七七事变”发生,周颂文回到黎里,参与组织“抗敌后援会”,一大批爱国青年激于义愤积极参加,黎里迅速掀起了抗日救亡的宣传高潮。1938年,他在周颂文陪同下,一起拜访吴江同乡王绍鏊,王是中共秘密党员,当时在上海中共地下组织的情报部门工作,金大鹏走出黎里,来到上海,参加中共地下党,从事情报工作,周颂文是关键的引路人。1939年,周颂文劳累过度,贫病交加,此年夏季去世,老金说到这里,总要追加一句,“只有27周岁”……黯然神伤,低头沉默。
处事公平无私
1990年代,老金每年都来黎里,喜欢到柳亚子纪念馆逗留喝茶。
老金性格随和,老乡们觉得他说话有分寸,有分量,最最主要的是处事公平无私,因此知道他来柳亚子纪念馆了,就会有人找过来说事。老金为社会处理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这里列举二件。
一次,早年的一个邻居来柳亚子纪念馆,捧着几册古籍,先找到老金说准备捐赠柳馆,同时提出要求,想让柳馆安排他女儿来馆工作,要求列入正式编制。金听了笑笑说:桥归桥,路归路,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的吧!几本古籍,如果柳馆需要,那么按照捐赠手续办理;女儿愿意来柳馆工作,需要向吴江市文广局报名,按照要求考核录取才行。
又有一次,两个女人一边往柳馆走一边大声吵吵,她俩是来找老金评理的,其中一位还是金家老亲。原来两家的小孩子打架,她俩都觉得自家孩子吃亏了,要对方“造勿是”(道歉),争执起来,二人话越说越多,气越来越大。老金认为,小孩有点磕磕碰碰,十分正常,犯不着争吵。好言相劝了一阵子,双方逐渐心气平和了,一个妇女离开了。老金对那位亲戚说,这本来是件小事,刚才听你说,小孩的问题是家风问题,随口指斥他们家风有问题。这不对,错误的,必须向人家道歉,否则还会争吵。事后,亲戚主动道了歉,事情就此了结。
老金来黎,总要到中金家弄走走看看,好几次柳亚子纪念馆的工作人员一起陪同。早年,整条弄堂都是老金家的,现在只有第二进一间房屋属于金家。第二三两进之间房管所添建了二间水泥房子,整条中金家弄安排了六七户人家。每次从中金家弄出来,老金总是若有所失,一次他轻声嘀咕:希望黎里政府能够整修一下,最好恢复原貌。 2018年中金家弄前后五进黎里古保办一一整修复建到位,2024年由老金的公子金宇澄布置成“繁花书房”。金大鹏先生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
主要参考资料: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1月金宇澄《回望》
吴江作家协会2012年第一期《吴江文学特刊》金大鹏《故乡琐忆》
吴江作家协会2012年第二期《吴江文学特刊》金大鹏《黎里—苏州—嘉兴—杭州》
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年4月《江苏人民革命斗争群英谱》吴江分卷
茅盾文学奖得主金宇澄
金宇澄,1952年生于上海,祖籍吴江黎里。16岁黑龙江插队,8年后返沪,进入里弄钟表厂当工人。33岁起,以黑龙江插队经历为题材,创作小说;36岁任《上海文学》编辑;54岁加入中国作协。2014年黎里成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金宇澄回归中金家弄老宅,家乡领导决意在此成立“繁花书房”。
金宇澄历年获奖: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首届央视“中国好书”;首届“鲁迅文化奖”;第2届“施耐庵文学奖”;第11届“华语文学小说家奖”;2013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榜首;2013“春风图书白金小说奖”;2015全国“五个一”工程奖;2016“花地文学奖”等。入选“中国网络文学20年20部作品”“中国改革开放40年最有影响力小说”“中国长篇小说70年70部”。
(金宇澄)
1、繁花书房
金宇澄在访谈中多次提到,黎里是他的文学原乡。 2014年,黎里成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2019春季,家乡领导邀请金宇澄回古镇观光,决意在中金家弄老屋成立“繁花书房”,因时代演变,这里成为大杂院,知晓内部细节的人于今都已离世,因此整体的改造以当代审美为主,黑白基调,上下通联,简洁明快,既保留江南民居特征,也尽量做了新颖的趣味,从立项直到完成,历时五年,金宇澄携手设计师们,将文学美术、前辈历史、个人画室等多功能于一体。
金宇澄对于老宅,是十分上心的。老宅有一口古井,他一见心喜,几经周折,从张家弄老杨处找回了原配井圈,又多方打听此井的年代和故事。据说,光绪初年夏季的一天,一对白鹭飞来井台,把女主人刚刚洗好的蚌肉吃个干净,此后这对白鹭隔三差五飞来,善心的女主人特地备有小鱼小虾喂食,年年如此。照例白鹭是候鸟,冬季要南迁的,难以理解的是有过一对白鹭,冬季照样飞来井台觅食。金家喂食白鹭,在镇上传开了,都说这是祥瑞,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因为白鹭,这口井就叫作夏鹭井。现在,金宇澄在井边立了一块牌子,专门介绍夏鹭井的来历。
金宇澄说,这个阶段,祖屋与他都经历了“戏剧性转变”。在文学与艺术领域皆有建树的他,不得不把故乡的眷恋和个人审美融入书房诸多的细节中,同样是艰难的一种转变。
“繁花书房”门牌为金宇澄刻制,也制作了同款藏书章,老宅门口仍挂着原有门牌,这在金宇澄看来是一种“平和、安稳的感觉。”保留并重构中金家弄老宅,为古镇黎里增添一处展现记忆与艺术、过往与未来并置的文化空间。
(黎里建新街38号“繁花书房”)
2、潜伏者
金宇澄,曾名金舒舒,祖籍吴江黎里,1952年12月生于上海,16岁赴黑龙江务农,7年后返沪,先后在街道钟表厂、沪西工人文化宫工作。1985发表小说处女作《失去的河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转载,获得该年度《萌芽》奖、“上海青年文学奖”,1986全国青创会上海代表,次年“金宇澄小说专辑”,再获《萌芽》奖,加入上海作协首届“青年创作班”完成的小说《风中鸟》,获1988《上海文学》奖,同年任《上海文学》杂志小说编辑,1990年出版中短篇小说《迷夜》。在《收获》发表《轻寒》(1990)、《欲望》《夜之旅》(1991)、《苍凉纪念日》(1992),《不死鸟传说》(1996),随笔集《洗牌年代》(2006),基本退出文坛,直至2012年在《钟山》发表《碗》,在《收获》发表35万字长篇《繁花》。
(《洗牌年代》)
3、自有规律
金宇澄在上海弄堂民办小学读了6年,1966年没有读完初一,荡涤一切的政治运动轰隆隆而来,三年后“一片红”,16岁赴黑龙江嫩江务农,期间兼做马夫,泥瓦匠,砌火炕、出窑、掏井、补缸,磨过豆腐,做粉条,睫毛挂满寒霜,脑海里皑皑白雪,感受到饥饿及惊心动魄的死亡。
古人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沪上迁徙嫩江,金宇澄八年往返,何止万里?他信奉的格言是:“生活永远走在前面,自有其规律。”
1977年回沪,进入弄堂钟表厂,一颗小小螺丝钉,虽然拧回到了这里,但始终与他同样熟悉的北方场景相互交叠,从不停留。
2015年金宇澄答《城市中国》的提问颇耐人寻味:“学手艺需要悟性,一开始你是什么样,一上手,基本就定型了,‘干净’的一辈子‘干净’,出手邋遢、毛躁,一辈子这习惯改不掉……”
这段自白,可解读为是一种自觉,或得益于父辈的遗传,金宇澄父亲金大鹏,生于黎里,学生时期的文学青年,后加入中共上海情报系统,曾任《先导》《时事新报》记者编辑,写得一手好文章,但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阻碍了他“成为作家“的梦想,观看金老各时期书信、笔记(金宇澄非虚构作品《回望》),反思前瞻,极有个性叙事的魅力,金宇澄有此传承,应是得天独厚。
4、文学自觉
“50后”作家的成长,难免留下这特殊时期的烙印,金宇澄总结为“苍白的时代更丰富”,政治学习成风,经典小说被禁,甚至退回到文学的口述流传之中,完成文学的启蒙。金宇澄多次提到1970年代一位上海宝山路的大姐姐,记忆力超常,能口头讲述全本《简•爱》、《傲慢与偏见》。每周三下午,大姐一边打毛衣,一边给三两个“文艺小弟”一讲几小时,“可惜没记录下来,当年这特有的沪文化传统,包括木心先生口述文学史,他是把1970年代的传统带到了1980年代纽约。关起门来自由讲述,大量个人创作成分,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个背景。”
金宇澄最初的文字兴趣,是与上海朋友写信,最有效的倾吐和宣泄,视角处处错位,思维心惊肉跳,放胆披露境遇、人物、事件,酸甜苦辣,也常常沉默,远方的上海在头脑中竟然更为清晰。金宇澄坦言,“如果没有长期远离上海的体验,我很难发现它的内涵”,表现这座城市,需要积累,需要柳暗花明,及至繁花似锦。
运动结束,父亲得到平反,恢复政治名誉,落实了政策。金宇澄回到上海,在钟表零件厂做钳工,上海就在眼前,可是头脑中常常映现的却是东北的劳动细节。1984年上海大雪,让他想到了北方的大雪,他的第一篇散文描写了北方的严寒,在这之前,并没想到要写点什么,接下来,他连续发表了多篇北方题材小说,1987年《萌芽》为他开作品讨论会,上海评论家程德培说,读你的小说,以为作者就是东北人。显露了金宇澄对语言的浓厚兴趣。1988年,他调入沪西工人文化宫工作,同年再调上海作协,成为《上海文学》编辑。是写作这条崎岖小道,改变了他的命运。
5、《繁花》
“要么写作,要么编辑”,金宇澄认为,编辑长时期的审稿,影响了他的创作自信,“你白天看稿,挑作者毛病,晚上看自己文字,难免也就是挑剔,因此写得越来越少”,这就是被媒体称为小说界“潜伏者”的一段沉寂期,一直到2011年5月,他偶然进入一个全世界上海人聚集的“弄堂网”论坛,聊的都是七嘴八舌的上海话,让他忍不住以“独上阁楼”为网名,用上海话开帖,每天更新,这就是《繁花》网络版的初稿。
(《繁花》)
他总结这偶发机缘,最有趣是在于“我换了一个名字,觉得自己完全放开了编辑的严谨姿态,进入文字的真正自由,”逐渐开启他尘封多年的积累,引发强烈的表达欲,每天都得到网友关注,不时有人跟帖搭讪:爷叔,后来呢?后来什么情况?追问,鼓励,欲罢不能,“这么写下去,应该是长篇小说了,”于是暂停两天,仔细做结构大纲,他以每日打卡的自律,近七个月完成了35万字,“通过自由自在的过程写的小说”,这全新体验,他比拟为一小孩子当街翻跟头,周围有人叫好,跟斗就越翻越来劲,激励他天天更新,天天得到读者的认同与疑问,牢牢地吸引了他,最大化地输出自身所有的能量,即时的反馈,让他投入更大的热情与警觉,也深度了解了读者的卧虎藏龙。
长篇写作,一般都是孤独面壁数载,成稿后也面对一个编辑读者,如能给出一个千字意见,已算认真。而网上始终是众声喧哗,天天得到各种观感,“这样的写作氛围是极奢侈的。”网友日日催促,作者不吐不快,甚至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有一次他去成都出差,手提电脑有故障,天蒙蒙亮走进网吧去写,这是他每天的写作时间。金宇澄说,这状态其实“前有古人”,是文学连载的传统,鲁迅的《阿Q正传》,狄更斯所有的小说,都是这样随时更新,与读者频繁互动,在议论中完成,真正体验到这种写作状态,能引发作者的超常发挥,非得用“奢侈”二字,才能形容这种奇境。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北大教授陈晓明先生说:“金宇澄的《繁花》,是近年来被多方面高度赞赏的小说,一部小说要获得今天媒体与评论界,获得南方与北方,获得不同年龄层的人的肯定实在不容易。但《繁花》成功地做到了。在本届评奖的讨论过程中,对《繁花》的共识几乎是最为自然的。《繁花》当然是把上海写得出神入化而著称,它以精细圆润的笔墨书写上海的新旧生活,真切道地,韵味淳厚。要论小说的地域之美,那《繁花》自然精彩纷呈。小说如说书人所说的小故事的合集,娓娓道来,沪上的小户人家,工厂码头的营生,街头弄堂的流言蜚语,酒席饭桌上的相逢投机……。无论家长里短,或男欢女爱,在金宇澄的笔下,活生生写出近半个世纪的上海生活的方方面面。老上海之记忆犹新,新上海之面目也逐渐清晰。
“小说是说书人的讲述,却让每个人物在说自己的故事,在不断变化的语气中,始终有一种坦诚与交流的讲述,让读者身历其境,充当一个忠实的倾听者。这是一部说的故事,也是一部听的小说。作者不时地提醒读者“不响”,此时无声却胜有声,静下来,慢下去。小说第二十三章第3节写到春香和小毛的婚事,春香是二婚,小毛却是第一次结婚,春香还比小毛大二三岁,这里面的人物关系却是十分微妙。小说这一节也就七八页(P304-311),却写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从他们相识到结婚,到春香难产死去,显然,故事的进展推进相当快速,主要的两个片断就是新婚之夜与春香难产死去,一喜一悲,如此人生,甜酸苦辣尝尽,春香是主要的讲述者,小说不时出现的“小毛不响”,让空间静下来,让时间慢下去,这是要让读者仔细品味这里面的意味。这是今天中国小说需要的一种态度,阅读与写作都是如此。小说名为《繁花》,说书人的讲述,也如花瓣一般一片片徐徐开出。
“写了那么多人物,男男女女,如走马灯一样,历经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多少悲欢愁苦,旧人换了新人,老街多了新楼,沪上生活更替有序,人心却越磨越软,这或许就是沪上人家的善与美。写到陶陶与芳妹离婚,经过那么长的对抗和冷战,竟然也没有深仇大恨,最后平静和气分手,这或许是沪上文化的特有的宽容吧?哪想到小琴意外身亡,这样的人生对于陶陶是何等的悲哀,但人生要承受的东西何止千万,陶陶也要生活下去,这又让人看到沪上人家的坚韧。小说的结尾是写到沪生与阿宝在苏州河边的漫步,他们领教的人生,历经千辛万苦,如梦如幻,但都有了一份淡定,都有一种通透和坦然,此时让人们理解了沪生们的心性与品格。《繁花》重温了海上文坛旧日笔法,作旧翻新,自有独到之处。小说的语言最为人称道,不只是它用了大量的沪上方言,而且是那种简洁准确,清雅质朴的,它表明沪上文学及文化传统在当今的命脉传承。当然,《繁花》的成功也并非只是让我们一味称道,究竟什么是中国当代小说,究竟汉语小说与传统、与现代是什么关系,究竟今天中国小说与世界文学经验构成何种关系,这都是《繁花》留给我们的思考和疑问。”
附: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繁花》颁奖词: “遥承近代小说传统,将满含文化记忆和生活气息的方言重新擦亮,反复调试,如盐融水般汇入现代汉语的修辞系统,如一个生动的说书人将独特的音色和腔调赋予世界,将人们代入现代都市生活的夹层和皱褶。乱花迷眼,水银泻地,在小历史中溅出大历史,在生计光雾中溅出世象大观;急管繁弦,暗流涌动,尽显温婉多姿、余音不绝之江南风韵,为中国文学表达都市经验开辟了新的路径。”
6、《回望》
值得注意的是,《繁花》获茅盾文学奖的2016年,金宇澄在《收获》发表了非虚构作品《火鸟》(2018非虚构《回望》初稿),回顾个人的历史,回望故乡黎里所蕴含的人文力量和反思,引起研究者关注。
(修订版《回望》)
抗战爆发,中金家弄走出一位热血青年金大鹏(后名金若望,金宇澄父亲),长期在上海工作,1983年离休后,每年都来黎里,面对陈旧中金家弄,金大鹏老伴觉得不值得这么眷恋。金老在《故乡琐忆》(《吴江散文》2012年第一期)中深情地写道:“她不了解一个人对出生之地的血肉联系有着终身难以割舍的情感,正像人们不因为年迈的父母满脸皱纹,衣着陈旧而嫌弃他们,却激发出更强烈的爱心。”
在祖母和父辈的口述中,幼年的金宇澄就无数次走近故乡黎里,《繁花》中关于江南小镇的段落,都有黎里的背影,尤其1990在《收获》发表的《轻寒》,四万余字的篇幅展开故乡的情景画卷,“黎明时分,古镇的市河停满了各种船,甚至有绍兴过来的脚划船,茶馆已座满了。”这是1974年他对故乡的印象,那时三姑母希望他能从黑龙江调来小镇,“倷不是上海人,不是黑龙江人,倷是黎里人,是黎里的子孙。”
金宇澄在镇上住了半个月,但是政策有变,姑母说必须要在附近找个乡下女子订婚,方能迁来户口。“我父亲知道后拍来一个加急电报:‘即使天仙美女也不许见面!’印象太深刻的是,我看到了故乡真正的黎明和黄昏,那是我创作的源头。”
另一次是金宇澄父亲90高龄那年,金家祖孙三代回归故乡,在金家老宅驻足良久,怀旧之情挥之不去。这一系列的回归,有了金宇澄的《火鸟——时光对照录》与《回望》,以家乡黎里为题,穿插父母辈的通信、书摘、照片,包括东京法庭来沪审讯父亲笔录等等,叙述了上一辈人的艰难与曲折。
(全家福后排金大鹏、姚云夫妇,前排右起兄妹三人,右一金宇澄)
7、中金家弄
中金家弄始迁祖,是金宇澄的曾祖母辈。曾祖母拿出一千多两银子购下这里的一片建筑,逐步翻建,从文物角度看,中金家弄是“明基清建”;从年代看,翻建于光绪初年。
(黎里古镇下岸中金家弄金宅门面(现状))
(金宅第二三两进现状)
中金家弄和上文提到的金家弄,同属崛起于黎里杨墅浜村的金家,一笔写不出二字,是同一个金。抗战胜利,接着解放战争,金家弄金廼辉等三兄弟,随国民党避走台湾。最出名人物是金诵盘,论辈份是金宇澄祖父的堂弟。金诵盘中西医融汇贯通,多次为金宇澄祖母看过病。早年追随孙中山,在黄埔军校军医处任少将处长、大元帅府医卫顾问,曾同蒋介石、戴季陶义结金兰,三人育有四子,孙中山从“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中,为四子分别取名:蒋经国、蒋纬国、戴安国、金定国。蒋介石败退台湾,金诵盘是国民党左派,留在故土。1951年却被逮捕判了死缓,黄炎培、邵力子闻讯急告周恩来,派员接他出狱,委任他为苏南行署 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副主任。
中金家弄位于黎川市河南岸,俗称下岸,现存五进。根据实地察看,这片狭窄的建筑应该坐北朝南,前后六进。第一进门厅,相当于如今传达室。第二进轿厅,来宾停放轿子的敞厅,也叫茶厅,客人喝茶等待主人会见的地方,第三进正厅,是家庭议事会见宾客的客堂,凡有红白喜事都在此举办。正厅以北为内室,女眷居住活动的空间,古代称妻子为内人,源出于此。中金家弄的第四五两进是走马堂楼,第六进照例是下房,由于临街,位置重要,大多开设店铺,因而简陋平房很早改成了楼房,北有市河,南有小溪,弄堂两边低中间高,两头畅快泄水。清代晚期,小溪淤塞,南边难以泄水,再加北面临街,进出方便,整幢建筑朝向有所调整。南面第一进改为围墙,现在发现墙基条石全是靑石,不消说此弄原属明代建筑,清代重建的特征是改用金山石。现存五进,南边第一二两进(原二三两进)仍然朝南,后面三进改成朝北。
8、跨界双栖
2012年至今,金宇澄每周三天在《上海文学》上班,其间为他的5本书《洗牌年代》《回望》《方岛》《轻寒》《碗》配画插图,“沉迷于绘画,无法自拔。”目前他的插图和非插图超过300幅,在上海图书馆、杭州图书馆办过多场画展,目前的展览是上海中心50层朵云书院。
金宇澄没有学画的经历,最早是在东北通信中,喜欢画一些说明图,北方住房、火坑结构等等。2000年在《上海文学》开设“城市地图”专栏,要求每位作者写上海文章,自画地图。他为第一篇(女作家丁丽英)用手绘地图示范,一个小女孩和弯弯曲曲的四川路,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直到2012年为《收获》发表《繁花》,画了4幅上海地图,次年出版单行本,增加了16幅插图,上海街坊里弄、旧货店、国泰电影院,小孩在屋脊上,黄浦江的汽笛声声……凝固成景,有形有色乃至有音。他认为“长篇小说缺失插图已经多年了,《繁花》的地图和插图,让虚构有了非虚构的真实。”
(金宇澄部分手稿)
(金宇澄部分画稿)
(金宇澄部分藏书)
没经专业训练,没有束缚的手绘,“表达了文字不能到达之处,”例如《洗牌年代》一幅麦田程序图:如何割下麦子、如何打捆、堆麦秸垛,麦穗朝里,十字花叠起,确实是文字难以抵达的细节。
早期的绘画毫不讲究,《繁花》插图是在打过字的A4纸反面随手画出,甚至剪剪贴贴、使用修正液,随性率意,让草稿变成正稿。画图也起到笔记的功用,《洗牌年代》有一幅随手画于外文书的目录页,是他偶然想到1963年上海基本消灭西装革履,主妇把家里的领带扎成拖把,废物利用的情景,“我立刻画下来,以免忘记,一切都是凭兴趣画的,是文学画面的延伸。”他因此被媒体调侃为“一个被编辑埋没的作家,成了一个被写作耽误的画家。”他再三说明,自己的没规律和没计划,画图的状态确实也更单纯、更安静,一种更舒适的跨界,仿佛换了一种活法。文学与绘画同样需要形象思维,二者以同一基因生发。愿金宇澄继续前行,一枝双花,并蒂开放。
黎里古镇,依凭她厚实的历史积淀,2014年成功申报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保护开发的启动,金宇澄回乡的频率逐渐加大。前不久,著名田野调查历史文化学者尔冬强在黎里古镇讲座时反复强调:“文学的故乡在哪里?文学的故乡在这里。文学的故乡在哪里?文学的故乡在黎里。”这么说是因为,自古到今,黎里有众多的优秀读者和作者,也因为中金家弄与作家金宇澄的不解之缘。2024年4月29日“繁花书房”终于开门迎接四方来宾,近悦远来,高朋满座。
(金宇澄在“繁花书房”开幕式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