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长江大桥是我国自力更生的象征。将其作为艺术形象,用以弘扬自力更生精神,无疑是艺术创作的好题材。南京长江大桥建成全面通车于1968年底,我有幸以绘画创作的方式与它相陪了五十年,往事悠悠,感受良多。
为与大桥通车配套,南京于玄武湖畔新建了火车站,建筑设计师郑光复是我的好友。他为丰富车站的文化含量,特意在车站大厅安排了一幅4米高、14米宽的大型壁画,以毛主席诗词《七律·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为主题内容,创作任务推荐了我。接到这个任务,我异常兴奋与激动。56平方米的油画大壁画由我主持创作,对于正好步入而立之年的我,真是一个展现宏图的天赐良机。不到一周即完成草图初稿,以钟山风雨、渡江战役、胜利入城、占领总统府等场面为背景,正中则是解放战争时期的毛主席半身像,经时任省军管会分管工业的副主任彭冲审定批准后即投入正稿制作,由孙熙淳、高柏年、吴守印协助绘制,日夜兼程地在两个月内完成(图1)。南京长江大桥通车典礼前夕,车站终于全部竣工,省军管会负责意识形态的领导蒋科来视察,看了壁画后竟然说:“背景中渡江战斗中的炮火会打到前景中毛主席的身上。”于是责令用同大的红布将画面覆盖起来,布面写上毛主席手书“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才平息了一场完全无中生有的政治事件,我则因年轻且没有历史问题躲过了本不该发生的政治风险。此时,我正全力以赴地完成着另一个紧急任务——创作政治宣传画《南京长江大桥建成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为展现桥的特征我采取横向构图,把铁路桥北端画虚以体现大桥之长;把公路引桥的孤度抬高以表达大桥的宏伟气势;四路汽车长队簇拥在欢腾的人群与红旗中,充分体现了时代特色与宣传画的主题。由于画稿必须在三天内完成,故采取集体创作的方式进行,由擅长速写的陈德曦起稿,正稿上色由我主笔,孙熙淳、高柏年协助,就这样一幅开江苏先河的双全开宣传画如期出版发行,而且在1968年12月30日新华日报报导大桥全面通车的头版上发表(图2),亦算是“大桥精神”的伟大胜利。
南京长江大桥建成通车,人民日报等全国各大报刊都在头版头条作了报道,统一的评语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我国工人阶级创造世界桥梁史上伟大奇迹”。从此,“大桥”也就成为江苏、南京对外宣传的名片,同时也成为文艺创作的首选题材。江苏美术界有关“大桥”的创作开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国画以江苏省国画院为主;油画以南京艺术学院为主。1973年,南艺成立“大桥”油画创作组,成员有苏天赐、张华青、杨培钊、冯健亲。苏老师年龄最大而我最年轻又是师生关系,因此组成一组好有个照顾。有关这次创作活动,我在《“文革”中的苏天赐先生》一文中作过如下记述:“为了对长江有深入的了解,也为了使几近荒废的风景写生功夫有所恢复,苏老师和我在大桥及周围高地作了近一个月的写生之后,又出发至镇江和上海作久违了的旅行写生。苏老师的写生能力非常强,而且很快,精力又十分充沛,一圈下来几十幅佳作即应运而生,但论个人收获我可能更大,因为我过去习惯于十几公分大的小幅油画写生,大幅面的风景油画写生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次在苏老师的带动下,居然也一步步跟了上来,数量上可能少了一半,但毕竟有了一个零的突破。”有了写生素材之后就着手正稿创作,我从大桥建设、合拢、鸟瞰、俯视、仰视(图3、4、5、6、11)等多时段、多角度勾了多幅小稿,最终确定以“三个视点”拼接(图7、8、9、10)、有“一桥飞架”气势的超广角构图为正稿(图11)。领导要求四位成员每人完成一幅二、三米宽的大幅创作正稿,送北京参选庆祝建国二十五周年全国美展,评选结果出人意外,居然选中了我的那一幅。分析原因可能是我的那幅超广角的构图新颕以及装饰性的清醒色调所形成的视觉冲击力比较吸引眼球。展览结束后作品没有退送,据说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后来我接到省外事部门通知,说当时的驻法大使曾涛在参观美展时看中了这幅油画《南京长江大桥》,要求原大复制供驻法大使馆陈列,我花了近一个月时间完成任务并上交了作品。七年后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而且至今仍难解谜团。1981年,我在江苏省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在馆藏画库找作品时,竟然发现了那幅复制的《南京长江大桥》原封未动地搁在墙角边;到2017年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时,一直以为是被收藏的那幅大桥原作,居然没有入册进库。经逻辑推理分析,很可能是那幅原作在画展结束后,直接被驻法大使馆有关人员取走(那个时期是无须征求作者同意等手续的;另外,有作品能陈列在驻法大使馆是无上荣光与求之不得之事。)因此,复制的那幅不必再送北京,经办人将我上交的作品存放在美术馆才得保存至今。但这个推测怎样证实,只能再等天赐良机了。
1977年10月,学校组织到北京参观画展,苏天赐老师遇见负责地铁1号线美术工作的裘沙先生,他是苏老师的学生。地铁站大厅需要布置画,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了南艺。学校把油画老师分成四组,按惯例先分别按题材需要出发写生收集素材。苏老师和我又是一个组,我们以福建厦门为起点,经东山岛、阳江、湛江到海南岛,登陆海口市后由中线翻越五指山到三亚,再由东线经黎安返回,历时一个月左右。此时,我的风景写生已能达到驾轻就熟的程度,沿途除画了各地的名胜景色外,主要是画海景。回校后我创作了《鼓浪屿日光岩》《湛江油码头》《阳江大榕树》及《南京长江大桥》(是前幅的变体画)四幅风景作品,陈列在北京前门地铁站大厅。这几幅创作使我的风景油画创作水平有了新的提高,送交前在南京举行的观摩展上,颇得大家赞赏。但在地铁站大厅陈列后的遭遇却十分悲惨,梅雨季节的地铁站大厅异常潮湿,画面受潮后皱得像幕布一样向下垂,以至于干燥后颜料龟裂脱落无法复原,着实令人遗憾。
1989年9月,不经意间我被推上南京艺术学院院长的岗位,并且一当就是二十年。当院长不仅要天天上班,事务与责任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经过两年多磨练才逐渐定下神来,慢慢地以画油画作为缓解行政工作压力的“减压剂”。直到2008年从院长岗位上退下来,终于有了充裕的作画时间,虽然已到古稀之年,有机会全身心地重新踏上油画圆梦之旅,内心仍激动不已。为了达到疏解、减压效果,上班期间的作画内容选择了相对轻松一点的风景画。其间,念念不忘的则是北京地铁的那四幅被梅雨损毁的风景创作,只是苦于没有集中的精力和时间来复原它。因此,重画北京地铁布置画成了新的圆梦之旅的起步之作,并起名为“记忆1978”系列,其中的大桥则换成当年画的另一个构图《红妆素裹》。画成之后一看,与印象中的那四幅地铁画相比则缺少了娴熟与洒脱,于是我每天像上班一样奋力作画,以弥补这迟到的缺憾。
2018年,南京长江大桥建成通车50周年。2016年起,有关部门花了两年多时间对大桥作了全面检修,竣工之日决定先向市民开放三天,一时间大桥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并且风雨无阻。江苏省美术馆则策展了“大桥记忆——南京长江大桥主题艺术作品及史料巡展”。该展不仅是该馆的秋季特展,还入选“国家艺术基金2018年度传播交流推广资助项目”,并将在长江沿线城市作巡展。展览在南京开展数月,观众络绎不绝,还有专程从外地赶来的,可见“大桥精神”之深入人心。建筑理论家把南京长江大桥定格为“未来主义存在于中国建筑史上的特例——建筑不是被设计出来的,建筑是被劳动人民的集体智慧创造出来的”;美学家则说:“诞生之前,‘南京长江大桥’就注定将是一座奇特的地标,它具有古代的庄严、现代的崇高;视觉上的优美、象征上的厚重;历史的伟大、当代的完满。”而我置身于展览之中时,最使我感动的是封尘了数十年的大桥绘画作品得于重见天日,尽管有近一半的作品已残破不堪,策展方的挚着与敬业精神则令人钦佩不已。如今,面对南京长江大桥五十华诞之际,我又该做什么呢?一时间浮想联翩:五十年风风雨雨,概括起来就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这一切恰恰是中国复兴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必须以最美的图画将其记录下来,这正是创作油画《大桥五十岁》(图12)的动机与缘由。
斟酌再三,决定以西班牙画家洛佩斯的方式来画今日的南京长江大桥,但必须是中国式的。洛佩斯以最传统的写实主义的绘画语言,画出了极其鲜明的现代情感值得学习,但是其追求真实感的机械而严谨的画法,往往限制了需要表现的视觉范围与作者情感的抒发,需要突破。中国绘画创作有“以大观小”之法,用“散点透视”的原理把需要表达而又不在同一视域的场景组合在同个画面之中,写实的油画创作要用此法,其难点在于要使最终的画面效果不失视觉上的真实感。《大桥五十岁》画面中有6个以上的“灭点”(焦点),分别以中国画“三远法”原则使多个灭点汇集于相近的视平线之中,才比较自然地达到了预期效果。大桥的构造表达则采取了中国画的“界画”技法。中国界画起源很早,顾恺之有“台榭一足器耳”的记载,说明晋代就有。《历代名画记》中评展子虔的“界画”说:“触物留情,备皆妙绝,尤垂生阁。”界画的一大特色是用“抓大放小”之法表达建筑特征,不作事无巨细的细节刻划,这给大桥的细节描绘解除了不少难题。《大桥五十岁》总共画了一百多天,不断的提笔、架尺、拉线过程中,还常常想到一些艺术创作的认识问题,有三点值得一提:
具象绘画与基本功有道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具象绘画向来崇尚“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其实绘画创作基本功还有透视学、解剖学、色彩学、构图学等必需的技法理论。我上学时当过透视课代表,后来当教师时在透视专职教师缺席的情况下也上过透视课,正因为有这样的基本功,1973年创作《南京长江大桥》时,才有能力把三个不同视角的桥体拼接组合得天衣无缝(图10)。这次画《大桥五十岁》,桥头堡、铁路桥面、各式汽车等成为前景主体,那么多物体及构件都要安放在各自的透视平面上,其难度是超乎想象的。全画的素描稿画了半个多月,关键部位还不得不把从事建筑、环境设计教学的女儿调来帮忙,才得以过关。由此联想到近一二十年的专业绘画教学中,透视、解剖、色彩、构图等技法理论课已基本上不作独立开设,长此以往,具象绘画创作的表现力与水平,无疑会受到根本性的局限与影响。、
绘画创作与生活源泉“生活是艺术创作的源泉”大家都会说,具体转化为行动与成果也是需要基本功的。每一个社会人身边都有生活,作为艺术创作的“生活”则要通过体验、捕捉、提炼、升华等过程,才能步入以艺术形象表达作者的情感与思想的创作境界。这其中,艺术家的观念与立场对于创作的方向把握是起主导作用的。艺术创作的生活需要积累,要做有心人,生活中的平常事也会转化成生动的创作素材。我院漆画教师周勇,把甘南高速公路旁饮食小店中的一件小事——女店主为顾客用手机拍照留影创作成漆画,起题名为:《丝路驿站·我来拍》,一下子把生活中的平常事提升为非常富有想象空间的主题创作,就是以观察生活的基本功提炼生活素材的典型例证。坦率地说,创作《大桥五十岁》的生活积淀是厚实的,因此画面中情节与形象的取舍就十分得心应手:远景南京的古城新貌,中景的大型污水处理厂、网络发射杆、建筑工地及大片绿化林带的安排,前景桥面上各种车辆的选择、组合等,既是众多素材图象的撷取,更是我在南京生活六十多年的感受与情感表达。艺术创作对生活要有激情与真情,才能形成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民族风格与中国气派油画向来被认定为外来画种,是“西画东渐”的结果,仔细分析其实也有偏颇。所谓“油画”,《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注释是:“用易于干燥的油料调和研磨过的颜料所作的画。”用油作画,我国《北史》列传之《祖珽传》曰:“珽善以胡桃油以涂画,为进之长广王。”意思是说:作为皇族的祖珽擅长以胡桃作油画,还将作品进献给长广王。这个记载说明早在一千四百年前,我囯不仅有油画作品,还有祖珽这样的贵族油画家。中国油画技法作为器物、建筑装饰一直延续至今没有停顿过,何以没有成为画种则由于更为简便而且更适合中国人情怀与审美习惯的纸本文人画的出现,油画技法才彻底与绘画艺术分道扬镳了。至于“西画东渐”,移植的是西洋绘画的风格、样式与技法。因此,“西画东渐”完全可以理解是中国油画事业发展的一个过程。当今,西方现代艺术充斥世界艺坛,油画已仅仅作为一门表现技法或专业美术教学中的一门课程而存在,只有我们中国至今仍将油画作中国式传统观念的维护,油画仍是全国美术展览的大画种。问题是既然在大的理念上我们有如此执着的坚守,为什么在具体实践中我们始终脱不出西方美术理念的禁锢,追随的是西方的流派,评价采用的是西方的标准。说到民族风格,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起,我们就有全国范围的讨论与实践,而主题性油画创作的坚持,已在世界画坛上成为中国特色。基于这样的认识,在《大桥五十岁》创作过程中,努力以东西方绘画传统精华为我所用,而表达的则是当今中国人实现复兴之梦的中国气派。
虽然有“老骥伏枥志千里”之说,但岁月不饶人,耄耋之年画“工笔油画”,常常会感到力不从心,用眼过度会经不住眼泪淌下来;为避免手抖运笔前需要作多次深呼吸。但既然起了头,则开工没有回头箭。我们生活在如此美好的时代,就没有理由不把美好时代的美景记录下来,这也是艺术创新的真缔所在。因此,不由得使我想到老师刘汝醴在1983年为《中国画论辑要》写序时说的几句话:“所谓艺术创新,应该是写出我们对新生活的真实感受;并对此作出评价,向读者提供新的美感享受。创新者,创时代之新也。”《大桥五十岁》正是这种观点的产物。当然,能不能名符其实,尚需经受群众与专家的检验。至于我,则应该以“志千里”的精神坚持不懈,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2019·7·16·于方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