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羽丨白头孤客坐书空——写在昆阳之战2000周年
2023-07-12 10:24:00  作者:王振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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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入伏了。2000年前的阴历五月,大致应该是阳历的六月份了。更始于此年初匆匆称帝,挂起招牌,看似沐猴而冠,而实力不可小觑。但,当时的宛城并未被攻打下来,绿林队伍也繁杂纷乱得很。

  人在长安的新朝皇帝王莽原本把进攻弹压的重点放在东部,以对付赤眉。现在才发现,南方的绿林似乎更为麻烦,威胁更大,因为刘縯刘秀兄弟的加入,南阳这帮人很难缠。已经年近七旬的王莽紧急动员人马组织力量集结部队于洛阳,待他催促王邑王寻挥动人众与严尤、陈茂汇合,兵锋前指,地动山摇,很快就抵近昆阳了。

  号称百万的新莽大军如泰山压顶之势汹汹而来,南阳更始帝的决策团队对这一战略决战还认识不清,无力顾及。王凤、王常偏师弱旅,并无北上经略企图,遇到新莽大军不速而至,如此庞然大物,只好匆匆退守昆阳小城。近万人马局促一座平原小城,如何固守?所谓关塞、屏障,从何而来?昆水也好,澧水也罢,灰河也好,滍水也罢,都非天堑,投鞭断流,并非夸张。惟有依托城墙、壕沟而已。也就是说,昆阳之战,是一场遭遇战,是一锅夹生饭,是彼此双方都没有做好决战准备的仓促而来的大决斗。

  但就是这样的一场滚雪球般的战场形势发展,这样的一场来自长安的将军们的战略误判与骄纵轻敌,到最终的半推半就优柔寡断贻误战机,却彻底断送了新莽王朝,把王莽也送上了不归路。从这个意义上说,昆阳之战是刘汉复兴的奠基礼,是掘墓新莽王朝的大战场,不无道理。

  昆阳之战,就新莽而言,前敌指挥最高指挥官是王邑、王寻,但战役如何进行,大的决策部署,应该都要听命于来自长安王莽的最高指示。王莽此时,看起来还能稳住阵脚,实际上已经方寸大乱,烂额焦头。他称帝上台十五年来,所谓托古改制,叠床架屋,朝令夕改,繁琐哲学,迂腐不堪,动作频频,内政外交,马不停蹄,花样翻新,令人缭乱眼花。面对质疑之声,天下骚然,他一味打压,禁止妄议,他身边的诸如哀章、扬雄等一批马屁精更是投其所好,毫无底线地吹捧逢迎,只报喜不报忧,让他闭目塞听,严重脱离实际,做出种种误判。王莽对手握重权的前线将领也是疑神疑鬼,多方掣肘。如此情势,众多将领心怀鬼胎,瞻前顾后,哪有什么斗志可言?哪有什么士气可谈?

  更始帝的部队,也并非铁板一块,毫无问题。传统的说法,有豪强地主,有贩夫走卒,有流民无赖,有赤贫小农,四海五湖,乌合之众,面对新莽大军,一度惊慌失措,甚至还有主动投降之举。不过,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确是在这场生死较量中,身为太常偏将军的刘秀在其中发挥了独特作用。有人曾怀疑说,《汉书》《后汉书》大都是根据刘秀或者其后人讲述而来,刻意贬低他人,以突出刘秀神武,上天垂青,沪上戚文就是这样的看法。说到刘秀,他比王莽小40岁,血气方刚,精力充沛,脑子反应灵活,看起来他参加革命很晚,似乎没有打过什么像样的仗。唐太宗李世民就特别注意到刘秀的年龄优势,“朕观古先拨乱反正之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但是不要忘记,刘秀读过书,曾在长安五载,见过世面,知道人心、军心之要,也懂得基本的作战经验,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迅速成长,从而脱颖而出,一举成名。

  实际上,刘秀在昆阳之战后,其政治环境并没有得到太大改善,而是变得更为微妙凶险了。他并没有吃昆阳之战老本的资格。他的审时度势,他的善于隐忍,他的韬光养晦,让他到了洛阳之后终于得到机会前往河北而独当一面,一番博弈拼杀,反复较量,才最终在河北站稳了脚跟。他破降和收编铜马扩充实力,有“铜马帝”之称,他更是在昆阳之战的两年后在河北柏乡称帝。称帝之后的刘秀,哪有喘息之机?怎敢高枕无忧?青州张步、渔阳彭宠、天水隗嚣、益州公孙述,一一平定,殊为不易,大致用了十几年时间,方才天下粗定。也就是说,昆阳之战就推翻王莽而言,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但就刘秀剪灭群雄一统天下来说,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至于刘秀在战后的历史反思、制度设计、秩序安排,则又是一个话题了。

  昆阳之战持续时间至少有两个月左右时间。战争进行,比拼的是实力,是智谋,是勇气,也是意志力与耐心。刘秀如何出城搬兵,刘秀如何稳定士气,刘秀如何运用心理战,刘秀如何组织敢死队,还有大决战之时的老天爷帮忙,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凡此种种,战争过程,多有叙述。《资治通鉴》对此过程叙述简洁生动,极为传神:连胜,遂前,诸将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秀乃与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寻、邑易之,自将万馀人行陈,敕诸营皆按部毋得动,独迎与汉兵战,不利,大军不敢擅相救。寻、邑陈乱,汉兵乘锐崩之,遂杀王寻。城中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势,震呼动天地。莽兵大溃,走者相腾践,伏尸百馀里。会大雷、风、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滍川盛溢,虎豹皆股战,士卒赴水溺死者以万数,水为不流。王邑、严尤、陈茂轻骑乘死人度水逃去,尽获其军实辎重,不可胜算,举之连月不尽,或燔烧其馀。士卒奔走,各还其郡,王邑独与所将长安勇敢数千人还洛阳,关中闻之震恐。我在《龙飞光武》中对此也有详细铺陈,此处不赘。

  昆阳之战进行之中,刘秀的哥哥已经被杀,刘縯之死,非同小可。但,当时信息闭塞,估计刘秀并不知道这一噩耗。刘秀在昆阳城中与王凤、王常有一番惟妙惟肖的沟通细节,司马温公说得也很具体:诸将见寻、邑兵盛,皆反走,入昆阳,惶怖,忧念妻孥,欲散归诸城。刘秀曰:“今兵谷既少而外寇强大,并力御之,功庶可立;如欲分散,势无俱全。且宛城未拔,不能相救;昆阳即拔,一日之间,诸部亦灭矣。今不同心胆,共举功名,反欲守妻子财物邪!”诸将怒曰:“刘将军何敢如是!”秀笑而起。会候骑还,言:“大兵且至城北,军陈数百里,不见其后。”诸将素轻秀,及迫急,乃相谓曰:“更请刘将军计之。”秀复为图画成败,诸将皆曰:“诺。”时城中唯有八九千人,秀使王凤与廷尉大将军王常守昆阳,夜与五威将军李轶等十三骑出城南门,于外收兵。时莽兵到城下者且十万,秀等几不得出。

  刘秀最终度过难关,化险为夷,后来居上,否则,此后的光武中兴也就无从谈起了。昆阳之战结束,长安顿时大乱,王莽之死,令人唏嘘。自古以来,对王莽多为否定评价,但班固仍称他“王翁”,范晔在《后汉书》中也为他留下一席之地,而不是全然抹去,熟视无睹,他的脑壳居然还被保留到晋惠帝的时候,也是奇迹。但,近代以来,一些史学家称誉王莽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社会改革家”,胡适则评价王莽为“中国第一位社会主义者。”也有人说他是书生政治家,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盲人摸象,纷纭得很。

  司马彪说昆阳之战,“至于光武,承王莽之篡,起自匹庶,一民尺土,靡有凭焉。发迹于昆阳,以数千屠百万,非胆智之主,孰能堪之?”范晔非常自负,他在《后汉书》里称赞刘秀“寻、邑百万,貔虎为群。长毂雷野,高锋彗云。英威既振,新都自焚。”赵宋何去非有《光武论》,他说,“方寻、邑百众之众以压昆阳,其视孤城之内外者皆几上肉也。然而光武合数千之卒,申之以必死之誓,激之以求生之奋,身先而搏之,则其反视寻、邑之众者皆几上肉也,是以胜。虽然,是役也,人以其为光武之能事,而莫知其所以为能事也。唯诸将观其生平见小敌怯,见大敌勇也,皆窃怪之。而不知光武为是勇、怯者,乃所谓能事而皆以求胜也。”

  1060年初,三苏自巴蜀回汴京,道经叶县。苏轼写一《昆阳城赋》,文字不长,不足三百字,当年,父亲让我们弟兄们反复背诵过:昆战之战,屠百万于斯须,旷千古而一快。想寻邑之来陈,兀若驱云而拥海,猛夫扶辕以蒙茸,虎豹杂沓而横溃;罄天下于一战,谓此举之不再。方其乞降而未获,固以变色而惊悔;忽千骑之突出,犯初锋于未艾。始凭轼而大笑,旋弃鼓而投械,纷纷籍籍,死于沟壑者不知几何。人或金章而玉佩,彼狂童之僭窃,盖已旋踵而将败,岂豪杰之能得?尽市井之无赖。贡符献瑞一朝而成群兮,纷就死之何怪。独悲伤于严生,怀长才而自浼。岂不知其必丧,独徘徊其安待。过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

  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曾在南京建有十座庙,祭祀认可多人中,除了三皇、五帝、三王,秦汉以来,不过六位帝王,哪六位?刘邦、刘秀、杨坚、李世民、赵匡胤、忽必烈,后来,他觉得杨坚不够格,改成五位。在朱元璋眼中,刘秀还是很有点分量的,“惟汉光武皇帝延揽英雄,励精图治,载兴炎运,四海咸安。有君天下之德而安万世之功者也。”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也说,“昆阳之战,光武威震天下,王业之兴肇此矣。”曾在叶县生活过的元好问有一《定风波》,他有如此感慨:熊耳东原汉故宫。登临犹记往年同。底事爱君诗句好。解道。河山浮动酒杯中。存没悠悠三十载。谁会。白头孤客坐书空。黄土英雄何处在。须待。醉寻萧寺哭春风。

  毛泽东关注刘秀,也很关注昆阳之战,他说刘秀是最有学问、最会打仗、最会用人的皇帝。天翻地覆慨而慷之际,他有电文就南阳解放之事予以指导,还提到刘秀与他的28位干部。当然,他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中也都提及昆阳之战。毛泽东还有这样一段话,细说刘秀,堪称切中肯綮之论:人常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刘秀是个例外,十年不鸣,一鸣惊人。他在家读书,安分守己,一旦造反,倒海翻江。轰轰烈烈,白手起家,创建了一个新的王朝。

  曹操官渡之战,大体稳定北方。汉末赤壁之战,形成三国鼎立。淝水之战,南北朝基本上以淮河为界,直到杨隋。昆阳之战,刘秀粉墨登场,再度奠定刘汉基业,又存续195年,有光武中兴,还有明章之治,至于后来的惨不忍睹,党锢,外戚,阉党,刘秀又能负多大的责任?

王振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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