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骐|想象你在那座小城的夜空之下——致青年诗人陆华军
2023-07-11 17:01: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王慧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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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和我几乎差了一代人的年龄,说不出因为什么,对你有一种特别的亲近。你出生的地方,若干年前我因公干曾经去过。那个叫作“周西”的乡镇似乎很小,主要的地盘都让水给占了。许多年后读到你的诗,方知你与这方水土特殊的情缘——“几十里水路”颠簸,童年的你在船舱里看老祖父摇橹,那“蜿蜒的水声”一次次穿透你的“骨骼和心脏”。你9岁时的视野里最高的建筑物是“周西粮管所”,“从粮垛这边绕到那边∕常可以碰上丢铜板和抽陀螺的我们”;调皮,快乐,无拘无束,同水流一样追逐自由的烂漫童趣,编织着属于你的少时岁月——“天空无端地落下一些好看的鸟∕从我的弹弓飞出去的弹丸∕有时候击中了自己的右手”;你眼里的水乡风情是那般扑朔迷人:“粜粮的船∕挤满了河道∕吆喝声、号子不绝于耳∕来了又走了∕而水∕流得总比夏天还快”——我正是从这些拍打出水声的诗句里见识了儿时的你。“天空淹没了秋天和高高的粮垛”,你用这些极富想象力的诗行告诉世人,你是里下河的浪花泡大的孩子。

(青年诗人陆华军)

  

  19岁那年,想必是读完了高中的你,别了故乡的水岸,去了上海当兵。在部队你干了十三个年头,一天天地进步了,出息了;长高的不只是身坯,还有那日益丰满起来的思想之树。你对诗的操练是在“风吹绿色军衣”的兵营之中,还是更早的学生时代?这一点我不得而知。我注意到一位叫野松的评论者当在十年前写过一篇关于你的诗论,那时候你还在军中,他由你的军旅诗谈及你的水乡情怀,以十分欣赏的口吻评价你的诗风里有一种江南才子的典雅。这个提法我也赞同。江南地域和江南文化是一个很大的范畴,人们通常说起江南,最鲜明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水——丝绸一般抖开又叠起的水系里所蕴藏的那份柔软和温情。而我以为所谓典雅,只是你的诗所表现出的一种气质,一种外在的审美形态;深层次的内涵还是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思乡愁。两地相隔,虽非关山万重,但头顶的天已非故乡的天,脚踩的地亦非儿时的地。时空的切换让怀念得以疯长,记忆深处的情愫一点点地发酵乃至蔓延。你无法抑制地想念家乡的码头、水草,想念“天空渐渐明净”的“九月”,想念被“风野野地吹”的“一间间老屋”;想念“林子里的蘑菇”,甚至想像母亲出嫁前的那副俏模样——“父亲真年轻呵∕去渠里舀鱼的母亲∕还没有把她比喻成哪一种∕好看的花∕就被媒婆说定了”。而当你的诗触及故乡,那水,自然是无法绕开的一个精神载体,在你的笔下,水有了精灵似的千姿百态、柔情万种——“水声弯过古朴的小镇阡陌纵横∕举起野花倔强的杯盏∕葵花在鱼鹰的背后扭过了脖子∥蜻蜒别在堂妹绣花的时节∕阳光茂盛红鲤推开碧水∕虚掩的门∥……喂乳的女人在菱花深处∕清香着∕里下河洁白铺下涟漪清唱的韵脚”(《水乡六月》);“树不转水转水∕转遍了水乡的每一个角落∕水,蕴藏了一切∕又包容了一切”(《水乡之夜》);“水的确是一件衣服∕因为故乡的温度∕让走得再远的水乡人∕无法忘记的一件衣服”(《水声蜿蜒》)。有道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离乡经年,那“愁滋味”随岁月结晶成诗的盐粒、歌的琥珀。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敏感与多情,注定了你生命中这段长达十三载的异乡之旅,会催生出一蓬蓬让人品味再三的艺术之花。

  (陆华军的诗集《水岸》)

  

  我与你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接触,所以对你生出这份毫无隔膜的亲切,一定的因素是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过往的影子。你由部队转业后的落脚之处,正是二十多年前我的栖身所在。那时候的我也像你今日这般年轻和充满激情,繁忙的工作之余,抓住点点滴滴别人打牌或睡眠的时间,在诗的自由王国里遨游探秘。那座小城的夜空想来会摄下某扇窗口燃至天明的灯火。曾经的那扇窗户是朝北的,冬天的风从缝隙很大的窗框四周塞进来,我那只捏笔的手常常被冻得五指发僵。人说“甘苦寸心知”,而写作者在状态中的那种兴奋与激动,往往则是难以言表的。由己而及人,料想你沉浸于遐思之中时也是这般快乐和忘情吧。

  恨时光将我们分置于历史的两处,而美妙的缪斯之神又让两个不同时代的灵魂有了遥相呼应的撞击之声。我在你的诗里徜徉,和你一道去看周西的粮垛和二十四桥盛唐的明月,一道去听庭院落雪和苿莉花开的声音。

  

  忍不住还想说说你的诗。著名的诗歌评论家叶橹先生对你的诗作有过较高的定评。他在为你早几年出版的诗集《水岸》所写的跋文中,说到你所创造的一种诗歌境界,他称之为“灵视”,即“从生活中许多平凡可见的事物中透视到它们潜藏的意义和价值”以“诗人内心的敏感”而昭示和启迪人们“日渐麻木的精神视觉”。他举了你《童年的雪》和《雨中千灯》等诗,精当阐发了这一论断。叶橹的评述独出机杼,颇具识见,我也有醍醐灌顶之感。静下心来琢磨你的诗,发现还真有不少可圈可点的生花妙笔。不妨也试着挑两首说说。先看《古宅春秋》,写的是中国最美的乡村——婺源的一处老宅子,其中有这么两节:“用于浇花的残酒在野外∕早生了根∕一把古剑∕一直割着书生多汁的心脏∥婺源古宅是你∕沉郁的一块铜器∕在灰尘和蛛网的记忆里∕清晰如初”,诗的意像跳跃式地却又惜字如金地逶迤而出,确有那种叶橹先生所说的“灵视”的味道。矗立于读者面前的婺源古宅,像一部五味杂陈的史书,残酒,古剑,铜器,一件件给你摊开,让你无法不生怅惘、沉郁之思。再一首是多位评家提到的《水房子》,那里面的有些诗句委实让人拍案叫绝:“烟花的幽香弹落九月江南∥水房子鱼群节节蓝透∕猿啼亮起来越客已跑进历史∕成为一柄单刀的偏旁∥酒歌下得马来淹没江南人∕……那只落花坠落的痕迹∕袅娜成月老的红线∥烟雨笼过惆怅对于孤寂∕远过一场雪的絮语∕伊人的心事叮咚∕吹动盈盈的水房子∥水不灭的火∕燃烧在江南的九月”——以灵魂和灵性的透视构筑起一座诗意之城,视觉、听觉、嗅觉甚至幻觉全被你不动声色地调动了起来。这样的诗是要细细品味的,还不只是精心营造的气韵和意境,每一个词组的搭配也能看得出千军万马的阵势。一直以来你对唐诗宋词的潜心揣摩和化出新意,在这里得到了极充分的展示。

  [本文作者(右)与诗人陆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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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说一点诗以外的东西。我以为谈一个诗人,有时候还得跳出他的诗来看。诗,当然是言志的,一定程度诗也是折射诗人心迹的。但现实生活中,我们则碰到过不少“诗是诗人是人”的人,写诗和做人在他那儿是互不相干的两张“皮”。而你却不,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你是个踏实、谦恭,知书达礼如古代寒士那样的人。你不卑躬屈膝,但也无丝毫傲慢,在发送我的几次电子邮件中能看出你文字的干净和一颗不求闻达的平和之心。尤让我心生感动的,是你与早年便离开江都赴沪发展的老诗人刘希涛先生的交往。早几年你曾配合他为一批江都籍作家出书,其间一些很琐碎的事务皆由你不辞辛劳一一操刀;希涛对故土情深意浓,每每有怀乡之作也都通过你手刊载于乡里报刊,慰其一片思乡之情;去岁夏日希涛提出欲来金陵与我一晤,你担心他七十高龄出行或有不便,特向领导请了假专程陪同。对长者的尊重和爱护足见一个人的品格,在相互利用的当今社会,无任何功利色彩的付出可能已微乎其微。私下里希涛兄与我有过交流,这位半世纪前便已出道的诗人感慨万千地说了你不少的好话。人老了自然希望后生的那份热诚与不弃,而在你这儿我们欣喜地看到了中国士大夫一脉相承的重情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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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陈衍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