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最大的农贸市场,不只是蔬菜荤腥的集散地,也是民间艺人的展技场,主入口一角,常见亮歌喉的、玩杂耍的……这一次让我意外而惊喜,从围观的人群里传来久违的乡音,那是来自“银杏之乡”泰兴的一对夫妇,正摆开场子露天“演戏”。没有幕布、音响,没有锣鼓、琴弦,大家的目光聚焦于一截去枝除叶的银杏主干,锯子、刨子、凿子轮番上阵。剧情一目了然:斫板的现场制作加工。
银杏民间称之公孙树,生长缓慢,公公栽树,孙儿才能收获;科学家叫它活化石,熬过了冰川浩劫,恐龙死了,族亲没了,孑遗孤存,百年算少年,两百年正青春,千年才可言老。浑身是宝却又神奇,果子落地,腐烂腥涩,畜禽飞鸟不近,人手触之脱皮。这是一种高超的自我保护和求生智慧,木质密实、百毒不侵,方能修炼出防蛀、除菌的品质。
夫妻俩将粗壮的树干一端斜架在废砖上,如同支起古代的炮筒,不过演绎的不是战争的血腥杀戮,而是静好的人间烟火。先是二人同台亮相:锯!瘦削的男人用力推,胖实的女人顺势拉,呼哧呼哧,利齿与木料之间飞溅出木屑音符,听得见天风海涛、兽鸣鸟叫从时空深处漾起。至少两寸厚的毛坯一览无遗地袒露年轮的镜像,一股略带苦涩的清香梦幻似的弥漫,先人占卜、老祖渔耕的隔世图景隐约可见。
接下来,就是男人的单独表演。刨子削去毛坯处的粗糙,凿子铲除树皮的积垢,再用砂纸反复打磨,一块婴儿般光鲜的银杏斫板就呱呱落地了。
上半场是制作,下半场是售卖。银杏斫板沉重坠手,既是物质的浓缩,更是精神的结晶。“十五元一斤”计重论价,对得起岁月的厚待、水土的博爱。看客亲眼目睹了制作的过程,变身为顾客角色时也大多爽利,懒得讨价还价。
圆溜溜、白花花的斫板,携带着亿年的生长史,落户定居家具铮亮、灶火暖热、五味俱全的厨房。素食主义的版本,自然素面亮相、轻丝缓弦、用刀轻俏,只须切切瓜果时蔬,一盘沙拉几乎用不着明火;无肉不欢的“荤”剧,必然浓妆登场、鼓乐齐鸣,剁排骨响声震天……主人的口味就是斫板的口味,大小食材在入锅前都要经过斫板上的分割、整理、塑形,这也是对自然馈赠的一种敬畏。
生活中,越是寻常事物,越容易被忽略,人们对天天侍候自己的斫板常常熟视无睹。翻阅经典食谱,记述最多的是食材的搭配、烹饪的技法,对斫板的选用、保养,连袁枚、李渔这样的超级吃货都未着一字。这也难怪,斫板跑的是龙套、演的是配角。然而,没有它的陪衬,美食好戏能圆满开场吗?
祖母上世纪40年代开过饭店,收留了一对染上天花的孤儿,年龄稍小的拜师学了厨师,做得一手好菜,最拿手的是蟹黄肉圆。他专门备了一块自己中意的白果斫板,手工斩肉,别人单手发力,他两手齐上、双刀并用,“嘚、嘚、嘚”的剁作声,像一群奔马跑过整条街道。祖母做媒为他介绍熟人杨老汉的闺女,杨老汉起初并不情愿,嫌厨子脸上长了“麻子”,杨老汉随祖母暗中观察厨子的表现,终于,玩杂技般的刀工让他看直了眼,细实喷香的肉圆吃软了他的心。
一块白果斫板面世,就是上了年纪的银杏树复活,以木之名义参与锅碗瓢盆的交响,呼应油盐酱醋的调和,点化有滋有味的生活。中秋团圆、春节欢聚、婚丧嫁娶,哪样宴席不需要它的成全?岁月无声,就把平原般坦荡的斫板上演成周边高耸、中间凹陷的“盆地”,变成一只“碗碟”盛满波澜不惊的日常。菜蔬曼舞,荤腥轻歌,天长地久,那碎屑部分不是作为损耗被流水洗去,就是汇入食材、进入肠胃、融入血液,升华为营养和智慧,与户主、食客身心形成共鸣,合演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汪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