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山登绝顶我为峰”——攀登珠穆朗玛峰巡礼(下)
2025-11-05 13:47:00  来源:江南时报网  作者:卞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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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克:盲人登顶,世界大放光明

  他是最不该出现在珠峰的。想想看,那舞台总共多大,不过二十平米见方,能容纳几个人?世界如此之大,山友如此之多,怎会轮到他一个盲人?而且,那里是零下四十度的酷寒、十几级的罡风,而且……不用再列举了,反正就不该他上——但他偏偏上去了,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他,是美国汉子艾瑞克•维汉梅尔,自幼罹患视网膜分层剥离症,十三岁完全失明。尽管失去了视力,但未失去对生活的热爱。跳伞、骑车、马拉松、滑雪、攀岩、登山……在在都是他的绝活。更令人惊叹的是,三十岁那年,他郑重宣布:下一个目标是登顶珠峰。

  社会哗然。多位登山前辈来信劝阻,一位老友直言:“我并不怀疑你的能力,毕竟你已征服了麦金利山、乞力马扎罗山、阿空加瓜山,但八千米以上是另一维空间,你必须慎重考虑可能的灾难性后果。”

  也有人调侃:“盲人登山,犹如牙买加人滑雪。”

  面对关怀,他心存感激;面对讥讽,他置之不理。正如那句中国的古诗:“旁观笑我太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艾瑞克决心用行动证明:盲人也能登上珠峰。

  为了这次挑战,艾瑞克和队友集训了两年,包括数百次攀登落基山脉,强化体能;练习克服高山反应;摸索珠峰模型,牢记它的一坡一坳,一沟一壑等等。

  艾瑞克他们选择的是南坡。盲人爬山,队友以铃声、指令和脚印引路。队友付出十分,他则需付出百分。比如,跨越架在冰隙上的桥梯,队友指示前脚往右,他一脚迈出,靴底的冰爪,要不偏不倚,正好卡住梯子的后节和前节,稍有偏差,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又如,走在一段刀刃般的山脊上,左边,摔下去两千四百米是尼泊尔的高坡,右边,摔下去三千六百米是西藏的谷地,想一想都令人头皮发麻,形如高空走钢索,这事,同伴再多,也帮不了忙,全凭自己的平衡感和定力。

  随着攀登高度上升,作为盲人,他也迎来了相对的轻松:初始,他用手杖探索队友的脚印走,到了高处的陡坡,腰得弯着,手一伸,自然触到前方的积雪,按下掌坑,他就顺着掌坑爬,省了不少力;队友为了避免影响视线,在近顶处改用小型氧气面罩,而他则无需顾虑,继续使用大型氧气面罩。

  二00一年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十点,珠峰以万壑雷鸣,欢迎这位“贵客”的光临。他之尊贵,不仅因为残疾,更因为他是全队最先登顶的两人之一。对于熟谙唐宋诗词的我来说,此情此景,正好用得上“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艾瑞克看不见,对于他,大千世界永远是深不见底的黢黑。不过,艾瑞克可以用触觉、听觉代替视觉。他蹲下身,用戴手套的十指,一寸一寸抚摸这自然与历史的交汇点,心灵与宇宙的对话场。他把手使劲插入积雪,触摸冰冷而坚硬的海洋生物化石,感受远古的鱼龙吟啸。他想起了逝去的父母。曾经,当他失明,万念俱灰,痛不欲生:“我这么年青,就什么也看不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是母亲教导他,面对厄运,如何像雄狮一样英勇搏击;是父亲启发他,碰壁之后,怎样迂回前进。他至今还记得父亲为他朗诵的一首诗:“当阴霾降临,当旅途艰险,请放松身心,但永不放弃。”而现在,他谨遵教诲、若有神助地做到了,他想父母在天国一定为他泪奔。俄而,他竖起双耳,从风声的强弱判断四周的地势,从队友的呼吸感受每个人的心跳,从阳光落在积雪上的吱吱声,想象日头的高度与烈度。有一刻,他“感觉周围一片空旷,斗转星移全部清晰可闻”。

  末了一句,若不加引号,读者或许以为是我的即兴杜撰。嗨,这种神奇的体验,哪里是我能想得出来的呢?事后,艾瑞克写了一本《触摸世界之巅》,在攀登珠峰这一章的篇首,特意引用了海伦•凯勒的名言:“世界上最美的事物,无法用眼看见,用手抚摸,惟有用心去体会。”

  我有幸阅读此书,也看过以此书为蓝本的电影,看得我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要问他超越了多少正常人,而要问他比正常人收获了多少“超越”。

  一个盲人登上世界之巅,整个世界突然大放光明。

 

林肯:死里逃生的顿悟

  穷尽毕生的运气,二00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五十一岁的澳大利亚人林肯•霍尔,从北坡登上了珠峰之巅。这是他第二次出征。首战在一九八四,队友大都成功登顶,他却因双脚冻伤而半途止步,此憾,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二十二年后,他卷土重来,终于梦想成真。

  大喜过望,林肯刚刚向下看了一眼:万顷云涛拍打着晶光四射的冰山雪岭,它们的形象是从亿万年前的海浪借来的吗?正要细想,脑袋突然膨胀欲裂,神志转为恍惚。“我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会站在这种不毛之地?”他茫然自问,嗓音嘶哑,像粗糙的沙粒。“下山!”同时登顶的三位夏尔巴向导催促,“快!快!”怎么快?他挪了挪腿,感觉这腿不是自己的,灵魂发出指令,双腿无动于衷,迈一步晃三晃,直打颤,勉强挪了几十米,眼前一黑,咕咚栽倒雪坡。

  这模样哪像凯旋,比狼狈还狼狈,胜利者的万丈豪情还没来得及燃烧,便已化作缕缕飞烟。英雄气短,短就短在缺氧,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一,脑细胞正在不可逆地大片大片阵亡。

  不能躺,倒地就很难站起——八成是叫高原脑水肿攫控——三位夏尔巴向导用绳索拴着林肯的腰,连拉带推往前拖。林肯忽然挣脱绳索,疯狂往前跑,途中撞倒一位向导,接着撞上一段危崖。“我不走,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是在船上,我不下!”他挥拳狂吼,吼声未歇,又扑地栽倒,不省人事。

  三名向导陪着他。登山的不成文规则:“沦于死亡地区,无需顾及道德”。夏尔巴人不然,他们冒着自身冻毙的风险,坚持原地守护。时光飞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林肯停止呼吸,丧失脉搏,泯灭一切生命体征。又过了一个时辰,三名向导确认林肯已经死亡——素来登山殒命者,殁于下降的多于攀升,林肯就应了这劫数——他们把噩耗报大本营备案,然后,默立致哀,果断下撤。

  最后的剧情,林肯毫无所知。若干日后,媒体问他如何死里逃生,他回想,记忆大段大段空白,唯有一刻,感觉在天上飞,砌雪的珠峰酷似奶油蛋糕,迤逦的彩云缭绕着层叠的峰峦,斑头雁、蓑羽鹤在空中跳芭蕾,上升的气流托着鸟的翅膀,也托着他的双腋。俄而镜头一转,眼底展开澳洲的山脉、河流、村庄、城市。他飞低,再飞低,在一座叫昆士兰的城市找到了自己的家。院子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门敞开着,小儿子坐在台阶上托腮遐想,妻子在厨房里煮咖啡,他看不见,但闻得到,咖啡的香气诱发他的深呼吸,他猛吸一口……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当灵魂重新拥抱肉体,林肯的意识强势复苏,凭着佛教的冥想、瑜伽的呼吸技巧以及不屈不挠的求生欲,努力将体温维持在摄氏二十五度以上,挺过死神咆哮的暗夜,迎来曙光赐福的黎明。

  太阳一露脸,林肯就觉得有救了。那日轮,足足比平素大了三四倍,“轰”地一响,从东山的豁口腾身而跃,像天使,踏着祥云,朝他走来。他用双手拇指和食指搭成圆圈,把日轮框在中间,看着它愈来愈高,愈来愈近,近到只隔着一座山头。

  一支探险队经过,发觉昨夜被宣布死亡的林肯居然还活着,立刻通知大本营,展开全力救护——而在他的幻觉里,隐隐约约,看见天国下来一群神仙,空气里震颤的,是亨德尔的乐曲《弥赛亚》。

  真相是:林肯的妻子头天早上接到登顶捷报,欣喜若狂,晚间又接到殉难噩耗,悲痛欲绝。人世间,没有比瞬间从巅峰跌入深渊更令人心碎的了。然而,第二天晚上,她意外得知林肯还活着,仅仅冻坏了几根指头。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她浑身颤抖,不敢相信,感觉突如其来的天堂竟然与地狱一般奇冷。面对闻讯赶来的记者,她表示:“感谢上帝!登顶固然伟大,但活着下山才更伟大。”

  林肯大难不死,下山后,他挨个感谢三位在自己昏迷后不离不弃的夏尔巴向导,以及后来发现他、救护他的所有恩人。回到国内,他殚财竭力,创办了一家登山救护基金。他诠释:“我岁数大了,不宜再登高凌绝,但我的心跳,将永远伴随攀登者的脚步。”

 

普尔纳:圣母给她系上一串茉莉花

  二0一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清晨六点,印度十三岁少女玛拉瓦特•普尔纳惊艳了世界,她从中国西藏北侧登顶珠峰,成为最年少的女性。而在她之前,最年少的男性是美国十三岁的乔丹•罗米罗。

  登山是个砸大钱的项目,普尔纳的家庭富有吗?不,恰恰相反,她出生在一个贫穷的部落,父母都是劳工,一年收入仅为区区六百美元。那么,她为何要选择爬山,又怎样解决从装备、训练、到登山的昂贵经费?首先,父母栽培她,正因为贫穷,所以要为子女创造积极上进的机会;其次,大山选择她,巉岩总是青睐那些吃得大苦、耐得大劳的壮实孩子;最后,普尔纳在训练期间的天才表现,引起当地一家社会福利机构的关注,拨款赞助她攀登珠峰。

  攀登珠峰有两条传统线路:尼泊尔境内的东南山脊和中国西藏境内的北山脊。客观说,两线难度差不了多少,都是“噫吁嚱!危乎高哉!”不过,尼泊尔国土被印度包围,从南线上,路途最近。然而,尼泊尔不允许十六岁以下人士攀登圣母峰,普尔纳只能舍近求远,申请北线。

  前往大本营途中,普尔纳瞥见六具罹难者的遗体——这不奇怪,在普尔纳之前,自一九五三至二0 一四,大约有二百三十人长眠雪山——她一阵哆嗦,本能地闭上双眼,随即镇定情绪,又坦然睁开,她告诉自己,这是圣母峰警告:“想上来,没那么容易!”

  站在大本营,仰看珠峰,普尔纳觉得没有想象的那么高,一天就可登顶。领队却让他们用了五十二天。怎么那么久?哈,你外行。攀登绝顶不能一蹴而就。就算你身体好,装备好,技术好,什么都好,但八千米以上是神仙净土,拒绝肉体凡胎。攀登者要在数级营地间反复拉练,其象征意义,如同孙悟空入得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经历七七四十九天的锻炼,庶几脱去凡胎,修得冲顶资格。至于最终能不能爬上去,获得“神籍”,那还要看他祖宗八辈的鸿运与临场的超常发挥。

  正式冲顶那天,普尔纳的每一步,都满怀对圣母峰的挚爱与敬畏;圣母峰对这位出身卑微而勇气非凡的女孩,也报之以欣赏与接纳。仗着年轻,年轻的优势是身体负担小,疲劳恢复快。经过一天一夜的艰难翻越,普尔纳和十六岁的闺蜜库玛尔以及十名夏尔巴协作站上珠峰的金字塔尖。

  ——插一句,库玛尔大三岁,只能屈居亚军,而夏尔巴协作,则沦为“陪登”,这就是新闻眼。

  凯撒名言:“我来,我见,我胜。”普尔纳来是来了,见是见了,胜是胜了,但站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眺望四周水晶宫般的雪域,却快乐得说不出话。她或许想起了某本《奥义书》中说的“梵我合一”,这一刻,梵即是她,她即是梵。她或许想起了泰戈尔的诗:“天空不会留下鸟儿的痕迹,而我已飞过。”不,这都是笔者的悬揣。普尔纳其实只执著于一点:圣母就住在顶上,人看不见神,神能看见人,圣母肯定看见了自己。恍惚间,她耳边响起庄严的印度神曲,感到圣母微微倾下身子,在她头盔上系了一串喷香喷香的茉莉花。这种“神遇”,她感到非常棒!非常棒!普尔纳应该向圣母许个愿的,比方说,让自己能顺利读完中学、大学;又比方说,接下去,她想代表国家队攀登世界各大洲的高峰……嗨,笔者说什么都是多余,这一刻,改变命运的一刻,普尔纳根本无法扩展思考,她唯有激动,唯有激动,而且激动得哭了起来。

  电波传出,世人普遍向普尔纳送上祝福。印度新任总理莫迪,也发文称她是“我们的骄傲。”

  “我们”,指印度国民;“骄傲”,除了年龄的破纪录,还包含着阶层和性别的超拔,普尔纳的壮举告诉国人,即使是贫民,即使是女性,也一样能出人头地。

  下山后,在首都加德满都,有记者采访:“祝贺你取得巨大胜利!请问,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普尔纳眨了眨眼,腼腆地笑了,“说实话,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家。在山上吃腻了压缩饼干和罐头食品,真想马上吃到妈妈做的饭菜。”

  普尔纳在镜头前吞咽唾沫,万千观众也感同身受地食指大动——妈妈烹调的饭菜的味道,是人性深处最亲切的芬芳。

三浦雄一郎:八十一岁,是第五个二十岁的开始

  日本攀岩手三浦雄一郎有着得天独厚的家族基因:其父三浦敬三是滑雪大神,九十九岁高龄还从海拔近五千米的勃朗峰飞驰而下。三浦本人也青出于蓝:一九六四年在意大利,创下速滑世界纪录;一九七0年在珠峰南坳,把滑降的最高记录提升到八千米——根据此举改编的纪录片,斩获一九七六年度的奥斯卡奖;三浦曾在七十、七十五岁,两次从南侧登上珠峰,而现在,二0一三年五月二十三日,八十岁的他三返地球之巅,耄耋之勇,前无古人,后启来者。

  这都是新闻,相信读者耳熟能详。

  但你恐怕没想到,三浦从小患有肺结核、胸膜炎,小学被迫休学治疗,中学旧疾复发差点毕不了业,大学也因病错失去美国读研的机会。

  即使经过顽强而坚韧的锻炼,成了滑雪健将和登山家,疾病仍如影随形,缠着不放。六十岁后,他被诊断患有代谢综合症、糖尿病、心脏病和肾脏病;七十六岁,一次滑雪事故造成骨盆多处骨折,左大腿严重损伤;七十九岁,接受第四次心脏手术。医生断言他不能正常走路,遑论爬山。

  三浦认为这一切都不是病,是躲在命运角落的魔鬼在捣蛋,企图阻止他挑战人生极限。毫无疑问,人的神力增长一分,魔的法力就减弱一分。神与魔的战场,就在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之中。最终,三浦凭着科学的治疗和训练,将种种病魔一扫而光——三征珠峰前,不仅完全恢复健康,某些身体指标,如骨密度、肌肉力量,堪与优秀运动员媲美。

  还有一则冷知识,我想你也应该知道:科学研究表明,海拔八千米以上,人的“身体年龄”会增加七十岁,就是说,八十岁登顶的三浦“身体年龄”相当于一百五十岁。一百五十岁犹能凌虚摩霄、昂首天外,除了神迹,还能有什么解释?

  那一天,三浦站在珠峰之上,地籁之上,仰观九天倾身,俯察万山朝宗,顿觉自己也伟大、神圣起来。人说,绝顶缺氧,脑瓜会迟钝。彼时彼刻,他却觉得所有的神经、所有的灵犀都齐聚脑门。怪,爬得愈高,想得愈远。他从小体弱多病,但从没放弃对运动的酷爱。他内心始终响着一个声音:追求更高、更快、更强。也许,是高维度的力量,包括珠峰的神灵,在暗中指引、庇护。这也是大和族信奉的山岳修行。“不见方三日,世上满樱花。”(大岛蓼太俳句)哈哈,我不见珠峰已有五年,这满眼的冰雪岂非仍艳如白樱?我今后的岁月,也将笼罩在这片终年不败的白樱花里。三浦躬身拜了拜珠峰,也拜了拜远近的山岳。空间的收获是眼界,高度的收获是重生。他直觉又回到了襁褓中的幼年,尽情吮吸大地母亲的乳汁。

  回到大本营,三浦与国内友人通卫星电话,动情地说:“昨日的梦想,眨眼变成现实,八十岁还能再创辉煌,人生中没有比这更壮丽的了!”

  这段感言上了世界众多门户网站的热搜,而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另外的一句。也是在大本营,三浦接受一家媒体采访,说:“八十岁,是第四个二十岁,我将努力奋斗到极致。”注意哈,言下之意,八十一岁,不过是第五个二十岁的开始。

  说到这儿,有必要补充一句:十年后,即二0二三年,三浦老爷子第五个二十岁的第十个春天,他“聊发少年狂”,徒步加轮椅登上了富士山。

  在某些网站,这竟成了负面新闻,多人留言,说他途中以轮椅代步,大大折损了昔日的英雄气概。亲爱的读者,你是否了解,三浦八十七岁突患颈椎硬膜外血肿,导致脖子以下神经麻痹,不能行走,住院治疗八个月,连累心脏也装了起搏器,这次“攀爬”富士山,在他,只不过是一次追寻神性的康复训练。

  此事,笔者乐意给出最积极的点赞:三浦雄一郎前有激励,老父百岁雄姿赫然在目;后有追兵,次子为奥运滑雪明星,也是登山健将,曾陪同他在七十岁、八十岁两次踏上珠峰。所以尽管老骥伏枥,还是选择在九十岁攀爬富士山,轮椅碾过一路的砾石,也碾过他梦魂系之的珠峰冰脊。

  怎么样?三浦先生的中年乃至老年,是不是比许多少年更少年。

 

英雄史诗:“山登绝顶我为峰”

  为什么要攀登珠峰?百年前,马洛里已作出了经典回答。

  但马洛里眼里的珠峰高度,仅为印度人测得的海拔八八四0米。半个世纪后的一九七五年,中国测得八八四八点一三米。而到了二0二0年,中国和尼泊尔共同测得八八四八点八六米。

  作家洞明:“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科学家精辟:“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唯有独辟蹊径,才能开出金光大道。”

  哲学家剀切:“世界本质上是一片无涯的混沌,但它总会为那些出类拔萃、超群绝伦的人让出一条路。”

  诗人多情:“珠峰四周本无道路或阡陌,唯有日月的轨迹,风云的牧场,冰雪的舞台,自从登山者露面,才有了信仰的路,逐梦的路,灵魂的路。”

  诗人的话,我身不能至,但禁不住心作小鹿乱蹦,不是心悸,是心花怒放。于是概括其意,赞曰:珠峰的褶皱里封存着特提斯海的月光,每个冰晶都是凝固的洪荒浪花。攀登路上,若有巉岩,那是意志的磨刀石;若有雪崩,那是山神的欢呼;若有风吼,那是宇宙的长笑。

  成功,终须敬畏自然,并被自然敬畏。

  进入二十一世纪,攀登珠峰的运动方兴未艾。随着技术和装备的日新月异,以及个体精神的充分释放,参与的人员愈来愈多。据不完全统计,自一九五三年起,截至二0二四年元月,已有超过六千六百人登顶,登顶人次则高达一万两千。攀登的路线、方式也日益翻新,如:你登南坡,我登北坡;你选初夏的窗口期,我选严冬的魔鬼期;你由西脊转北壁,再从东南山脊返回,我由南、北两坡双跨,并在峰顶会师;你采用无氧攀援,我采取滑雪下撤;你夫妇携手,我父子并肩;你仗假肢惊世,我凭失明駭俗;等等等等。

  “山登绝顶我为峰”。人类追求的,正在这种钢铁意志与万仞峰峦的强烈碰撞。扩而言之,世间的许多大事件、大人物,都得力于强烈的碰撞。譬如:地球与行星相撞甩出月球;恐龙因小行星撞地而灭绝;氢原子与氧原子碰撞而生成水;新旧两个时代激烈撞击而诞生一代英杰与枭雄。

  如今,板块碰撞已成为历史,但地壳活动和气候变化,仍使珠峰以肉眼看不出的低速悄然生长。

  假设珠峰哪天开启了疯长模式,高度超过一万米呢?

  理论上,照攀不误。事实上,难以成立。科学研究表明,限于地幔和地核的压力,地球上的高山,超过一万米就会坍塌。

  崇高,也有其上限。当珠峰之巅隐入垂天之云,它终将在星尘的呼吸中完成坍缩与新生。

  如果有一天科技发达,攀登珠峰如同拾级小丘,那么,人类追逐的最高点又何在呢?

  目光向外。譬如月球,根据我国“嫦娥一号”获得的数据测算,其最高峰高达九八四零米(尚未正式命名),高出珠峰将近千米;又譬如火星的奥林匹斯山,高度更是珠峰的两三倍;至于太阳系之外,恕我孤陋寡闻,不能告诉你——将来的人们,自有将来的方案。

  现在,此时,当我在电脑屏幕敲出这一行行灼烈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万里外,珠峰南北两侧的大本营里,来自八十三个国家的登山者正用虚拟现实技术模拟冲顶线路,而5G信息已覆盖峰顶,AI向导已能精准预测窗口期的雪崩概率。科技浪潮惊涛拍岸,有人担忧登山运动的纯粹性一去不返。无需悲叹,笔者看到的是,青铜时代燧石取火的坚韧、蒸汽时代机械齿轮的精密与数字时代量子计算的叠加、纠缠,正在登山绳的螺旋纹路中完美交织,壮哉登峰列仙的神话!

  高峰,永远耸立云霄;梦魂,永远向往星汉。跨越不完的地平,丈量不尽的天际。一处峰回,万条路转。人生就是一场冒险,珠峰不是终点,只是衡量卓绝的标尺,助人类在挑战中不断完成对自我的测度——当马洛里的目光锁定地球第三极,当希拉里和丹增在峰顶指日为盟,当夏尔巴人的经幡飘拂在营地,当王富洲在绝顶高擎五星红旗……攀登,便成了人类和自然共下的一盘大棋,双方既是棋手,也是棋子。别出心裁增加竞赛难度是人的修炼,乐观其成欲迎还拒则是自然的恩宠,人与自然互为绸缪,仰观俯察,盘旋上升,共同铸就永恒的宿命——无界永在,无尽永前。

  2025年元旦-2月20日

作者简介:卞毓方,男,1944年生于江苏阜宁,后移居射阳,中共党员。先后毕业于北大东语系日文专业和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国际新闻专业,长期在经济日报、人民日报从事新闻工作;作家,学者,教授。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5年起专注于散文创作,其作品以大气磅礴、知识性与文学性融合为特点,被评论界称为“知性散文”,代表作有《文天祥千秋祭》《煌煌上庠》《长歌当啸》等。

标签:珠峰;雪山;登顶
责编:张睿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