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张新科的《煊爛》,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这道从贾汪煤矿带来的印记,六十多年过去了,轻轻按压,依然能感受到一种暗哑的疼。这种疼不再仅仅是肉体的记忆,它已成为我生命体验的隐喻——那些我们宁愿遗忘的黑暗过往,那些被我们深埋的创伤记忆,恰恰构成了理解生命煊爛的必经之路。《煊爛》以其冷峻而深情的笔触,照亮了这条认识之路。
《煊爛》中有两段关于煤矿黑暗巷道的描写令人难忘:一段来自耿致远的童年的懵懂历险,“沿着倾斜的主巷道,两侧还不时出现一些水平的平巷,从尽头传出莫名的呼呼声。越向下走,黑暗越发纯粹,巷道里的微弱灯光像是晴朗夜晚天空闪烁的星星,忽明忽暗。”另一段来自青年时期的工作体验,“这是一种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整个人仿佛被黑暗吞噬,除了手头的矿灯,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黑,耿致远的脑海中不知为何跳出了“混沌”这个词,盘古开天地之前,应该也是这种黑暗吧……”黑暗的巷道何尝不是我们对待创伤记忆的隐喻? 我们总是本能地回避生命中的黑暗部分——那些失败的婚姻、亲人的离世、事业的挫折、身体的病痛,我们将它们深深地压抑在意识的巷道深处,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心灵的平静。殊不知,正是这些被我们排斥的黑暗经验,恰恰构成了我们生命的支撑结构。正如那些深入地下数百米的坑木,它们天生不知阳光为何物,却在黑暗中默默承托着整个地面的重量塌。拒绝它们,就是拒绝了一部分的自我;压抑它们,就是让我们的生命根基变得脆弱。
我五岁时在贾旺煤矿的那次摔伤,早已从显意识记忆中消失,但身体却忠实地保留了这一记忆。那道疤痕不仅留在额头,更刻进了我对世界的认知方式。读《煊爛》中关于煤矿子弟的描写,我突然明白,我对不安全感的敏锐体察,对生命脆弱的深切感知,或许都源于那个早已“遗忘”的意外。张新科笔下的煤矿不仅是地理空间,更是心理图景:“在地下,黑暗不是缺乏光明,而是另一种存在实体。矿工们学会与这种实体共处,他们在黑暗中辨识声音,在寂静中捕捉危机,在恐惧中建立勇气。”这种与黑暗共处的能力,不正是我们面对内心创伤时应有的智慧吗?
在徐州九七医院传染科度过的半年,是我人生的另一个“黑暗巷道”。那时我正值肝炎治疗期,病房紧邻抢救室,常见有病人推进去,然后,盖着白布被推出去。这种与死亡为邻的体验,初看是生命的低谷,如今回想,却是难得的启蒙。只有下过矿井的人,才知道地面上的空气有多甜。只有直面过死亡的人,才懂得生命的珍贵。医院那半年,迫使我暂停了外在的奔波,转向内心的探索——在身体的困顿中,精神反而获得了难得的清醒。这不是浪漫化的解读,而是创伤后成长的实证:当我们能够接纳并整合这些黑暗经验,它们就会成为生命的滋养。
我们个人的创伤记忆从来不是孤立的,它们总是与更广阔的历史脉络相连。我额上的疤痕,既是个体意外伤害的印记,也是那个年代矿工子弟的生命经验;我在九七医院的经历,既是个体的病痛历程,也是一代人医疗记忆的片段。《煊爛》深刻揭示了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交织。书中通过一个家族的煤矿史,展现了整个工业时代的变迁。每一盏矿灯后面都是一个家庭,每一次爆破都震动着一片社区,每一吨煤炭都带着一个时代的温度。小说塑造了历史洪流中多维度的人物群像,一众勤劳的煤炭工人、质朴的大泉村民,他们在那样艰难复杂的环境下,发散着似乎“不合时宜”的人性光芒,以自己的方式去克服,去适应,去追求,成为那个时代集体记忆的缩影。
煤矿在《煊爛》中不仅是场景,更是哲学意象。地下与地上,黑暗与光明,危险与安全,这些二元对立在煤矿这一空间中获得了辩证的统一。矿工们每天都从光明世界走入黑暗世界,再从黑暗世界返回光明世界,他们深知,没有地下的黑暗,就没有地上的光明,不认识黑暗,就谈不上真正理解光明。萧三、孟虎等人从咄咄逼人、欺负弱小,到去恶从善,追求内心的平静安稳。耿永昕从渴望他人的理解,到主动去理解他人,崇拜父亲,质疑父亲,最终成为了和父亲一样的人。这种辩证思维启示我们,心灵的成长同样需要接纳对立面的统一。我们总是追求快乐而回避痛苦,渴望成功而恐惧失败,向往光明而逃避黑暗,殊不知这些看似对立的两极,实则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现代人普遍陷入一种“积极性的暴力”——我们被要求永远乐观、向上、充满正能量,任何负面情绪和创伤记忆都被视为需要尽快消除的瑕疵。在这种文化霸权下,我们与自己内在的黑暗失去了联结,也失去了从黑暗中汲取智慧的能力。现在有很多人只想要光明,不想要黑暗;只想要收获,不想要付出。但他们不明白,没有在黑暗中摸索过的人,给的光明也是虚浮的;没有经历过苦难的快乐,是浅薄而短暂的。
如何找回与内在黑暗的联结?《煊爛》提供了两条路径:一是通过叙事的力量,二是通过身体的记忆。
叙事能将散乱的创伤经验整合为有意义的生命故事。《煊爛》中,耿致远将自己的工作经验转化为生存智慧,传递给年轻一代,让两位眼高手低的来矿上锻炼的高材生学会了吃苦和担当,最后他们说, “有人说咱们是煤黑子,煤黑子就煤黑子,我心甘情愿地当一名煤黑子,涂黑和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身体则是创伤记忆的忠实保管者。《煊爛》中多次描写矿工们的身体——粗糙的双手、染尘的肺叶、夜半的咳嗽、膝盖的旧伤。这些身体印记不仅是劳动的证明,更是历史在个体身上的铭刻。我额上的疤痕,就是这样一种身体记忆。多年来,我一直视它为缺陷,设法掩饰;读完《煊爛》,我突然理解了它的价值——它是我与父亲工作经历的联结,是我个人历史的一部分,是我理解煤矿子弟群体的入口。通过接纳这个身体印记,我接纳了一段原本想要切割的过去。
在九七医院的那半年,我目睹了太多生命的脆弱。那些被白布覆盖推走的躯体,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有着自己的爱恨情仇、未竟梦想。这种近距离的死亡观察,初看是残酷的,实则是一种馈赠。它迫使我思考:如果生命如此无常,我们该如何活着?如果死亡是必然归宿,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这些问题在当时没有答案,却在日后慢慢发酵,塑造了我的价值观和人生选择。《煊爛》表达了这种体验:生命有限,我们反而要更充分地活着。
将黑暗经验转化为生命智慧,需要经过复杂的内化过程。回望我自己的经历——贾旺的意外、九七医院的病榻——这些曾经被我视为纯粹负面的黑暗经验,实际上塑造了我生命的深度和韧性。没有那道疤痕,我不会那么早理解疼痛的意义;没有那场肝炎,我不会在年轻时就开始思考生死命题。这些黑暗经验就像《煊爛》中描写的煤矿——深埋地下,不见天日,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一旦被正确开采和转化,就能发出照亮生命的光和热。
《煊爛》之所以打动我,正是因为它没有粉饰煤矿历史的艰辛,而是以一种深切的同理心和历史感,展现了人们如何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如何在困境中保持尊严,如何将苦难转化为生命的煊爛。它告诉我们,完整的人生需要接纳光明与黑暗的全部,真正的煊爛不是没有阴影的刺眼光芒,而是能够包容阴暗的温润光辉。
那道额上的疤痕,轻轻按压,依然隐隐作痛。但我不再视它为缺陷,而是视为一个提醒——提醒我生命的脆弱与坚韧,提醒我黑暗与光明的辩证,提醒我个人记忆与集体历史的联结。这道疤痕是我个人的“煤矿”,深藏着有待开采的生命能量。
《煊爛》的书名是一种深刻的哲学——真正的煊爛不是单一的光明,而是能够包容并转化黑暗的丰富与深厚。最亮的灯,在最深的井下;最美的光,来自最暗的夜。感谢张新科的《煊爛》,它让我明白,生命中的每一道疤痕、每一段黑暗,都是构成生命煊爛的不可或缺的底色。在这个意义上,阅读《煊爛》不仅是一次文学体验,更是一次心灵的疗愈和解放——它解放了我们与自身黑暗经验的关系,让我们能够拥抱完整的自己,活出更为真实、更为丰盛的生命。(作者:仲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