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夫子庙,秦淮河缓缓流过,贡院的墨香混着小吃香,打老早就是城里最热闹的地界。这儿的餐饮业走了一百年,跟秦淮河上的画舫似的,载着年月的起伏、人的冷暖——从清末民初几家铺子慢慢冒头,到民国年间挤得满满当当的热闹,再到新中国换了法子经营,最后新千年里挪了窝、换了样。老字号的招牌挂了几十年,锅里的味道没变,门外的世道也跟着时代一步步向前走。
个体兴起:清末民初的萌芽与发展(1900-1927年)
二十世纪初的夫子庙,早不是只供着孔圣人的冷清地方了。贡院街两旁的铺子挨得紧紧的,卖笔墨的、裁衣裳的、开茶馆的,人声从早市能吵到黄昏。1901年,“雪园”茶馆在这儿支起摊子,起初就几间平房、几张方桌,却是后来永和园的“老根”。雪园的茶点不糊弄人,干丝切得细如发丝,烧饼烤得外酥里嫩,周遭的文人、街坊都爱来坐,就着一壶雨花茶,能聊一下午。
1923年夏天,散文家朱自清和红学家俞平伯雇了画舫游秦淮河,半路听说雪园的“鸡汁煮干丝”和“蟹壳黄烧饼”是一绝,特地登岸来尝。两人就着河风灯影,吃完抹嘴各写了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成了传世的好文章,雪园也跟着成了夫子庙的“文化地界”。
1917年,一帮社会头面人物和生意人凑钱,在奇望街(现在的建康路)开了“奇芳阁”,1917年又在贡院街口开了“新奇芳阁”,才算扎进了夫子庙核心区。奇芳阁的鸭油酥烧饼是一绝——刚出炉的咬开“咔嚓”响,酥皮掉满手,咸口的鸭油香直钻鼻子,甜口的裹着芝麻越嚼越香;麻油素干丝浇上酱油、麻油,撒点虾米、榨菜,清爽得很。那时候南京人说“去奇芳阁吃早茶”,脸上都有面子。
差不多同时,1906年光绪年间,“六华春”也在夫子庙落脚,名字取“六朝胜地,春华秋实”,专做金陵菜(老南京叫“京苏大菜”)。炖生敲、黄焖鸭这些硬菜做得地道:炖生敲要把鳝鱼烫死去骨,用刀背敲松肉,油炸后再红烧,酥烂入味;瓢儿鸽蛋蒸得嫩嫩的,浇上高汤,不少民国政要、名流都点名吃。
这时候的夫子庙餐饮业,都是个体户各自经营,每家凭真本事挣口碑,慢慢把夫子庙的“吃名”打响了。
集体全盛:民国时期的繁荣与鼎盛(1927-1949年)
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夫子庙彻底“火”了——当官的、做生意的、读书的都往这儿扎,餐饮业也跟着飞起来,一下到了最热闹的时候。据《南京商业志》(1998年版,第126页)记载,1937年夫子庙餐饮业营业额占南京城区餐饮总营业额的38%,成了全城餐饮的“半壁江山”。那时候贡院街、大石坝街,真是“三步一馆、五步一店”,白天车水马龙,晚上灯红酒绿,秦淮河画舫上都飘着菜香。
1939年,“雪园”正式改名叫“永和园”,老板舍得花钱,扩大店面还从扬州请了面点师傅,融合了扬帮手艺。点心一下多到上百种,蟹壳黄烧饼、开洋干丝、翡翠烧卖都是招牌,来吃饭得早来占座,不然要排老长队。
外地菜馆也来“抢地盘”。30年代,上海的“老正兴”揣着江浙菜手艺进了贡院街。下巴划水用青鱼下巴做的,红烧后鲜嫩多汁;响油鳝糊上桌时浇一勺热油,“滋啦”一声,香气飘半条街;腐乳肉用红腐乳腌了再炖,肥而不腻,不少民国政要常派副官来打包。
那时候夫子庙的茶馆是“社交中心”。史料记着,核心区有二三十家茶馆,魁光阁、义顺、六朝居各有老主顾:魁光阁的五香豆、瓜子配茶正好;义顺的阳春面便宜,拉黄包车的、做小买卖的都爱来一碗。小吃摊也成了气候,蒋有记的牛肉锅贴、六凤居的豆腐脑、文德桥畔“得月楼”的小笼包,并称“夫子庙三绝”。
蒋有记是1922年蒋有才开的,起初叫“牛肉扁食店”,卖牛肉馄饨和锅贴。他琢磨出独门手艺:皮擀得薄,馅按比例掺牛肉和葱姜,煎时先煎底再浇焖,出锅底脆馅嫩、咬开爆汁。南京沦陷时,蒋有才带家人逃到重庆,抗战胜利后回来重开,改名“蒋有记”,味道一点没变。现在这手艺成了南京非遗,老食客都认“一两锅贴配一两馄饨”的规矩。
得月楼的小笼包更绝,老南京都知道“得月楼的包子——皮薄馅足”。皮擀得像纸,能看见里面的馅和汤,提起来像灯笼,放下像菊花。刚上桌得先咬小口吸汤,不然烫嘴;肉馅是新鲜猪前腿肉掺皮冻,咸淡正好,不少人从城南跑到城北就为这一口。
1937年日本人打进来,南京沦陷,夫子庙遭了大殃——铺子被烧被抢,得月楼门面炸没了,蒋有记的锅都被抢走,热闹一下没了。直到抗战胜利,老板们才咬牙重新支摊子,把招牌挂起来,秦淮河又飘起菜香。
改革创新:新中国成立后的转型与发展(1949-2000年)
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的风吹到夫子庙,老字号招牌没变,却从私人经营改成公家管。规矩多了,但老味道没丢,物资紧张那几年,成了南京人舌尖上的念想。
奇芳阁先改成公私合营,后来成了国营店。那时候买东西要粮票,奇芳阁的鸭油烧饼也得凭票换,可门口还是排着长队。师傅们还按老法子做:鸭油用本地老鸭熬,芝麻挑颗粒饱满的,就想让老百姓吃得放心。1982到1984年,奇芳阁拆了老房盖新楼,从小吃茶社变成综合酒楼,还推出“秦淮小吃宴”。据《南京商业志》(1998年版,第189页)记载,1985年该小吃宴定价18元/桌,全年接待中外食客超6万人次,国家前副主席荣毅仁吃了都连连称赞。
1956年,六凤居和隔壁德顺居合并,还叫六凤居。葱油饼烙得外脆里软,撒上葱花芝麻,香得人走不动;豆腐涝(豆腐脑)卤汁熬得稠,浇上辣油、虾米、榨菜,一口暖到心里。这两样在1987年“秦淮八绝”评选中被评为第三绝。同年开的瞻园面馆,一开始不起眼,后来慢慢琢磨出门道:小笼包学了得月楼手艺,熏鱼银丝面用活鱼现熏、手工擀细面,1987年也入选“秦淮八绝”。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物资更紧张,夫子庙缺个集中卖吃食的地方,国营“聚星食品商店”就开了,在贡院街旁边,算是“副中心”。这商店不小,楼上楼下加起来有半个足球场大:楼下进门是糖果、烟酒柜台,里面是卤味、酱菜,最里头冷饮柜最受欢迎——夏天卖自制酸梅汤、绿豆汤,排队的市民常问:“老伙计,今天绿豆汤熬得够烂糊吗?”师傅总回:“放心,凌晨三点就下锅了!”聚星的糕点也受欢迎,桃酥、月饼、小麻花都是手工做的,逢年过节南京人都来排队买。
改革开放后,夫子庙餐饮业“活”了过来。老正兴也重新红火,响油鳝糊、炖生敲这些老菜回了菜单,师傅们还改良做法,让年轻人也爱吃。新馆子也冒了出来:80年代的绿宝粥店,是南京第一家专门卖粥的,鱼片粥用新鲜黑鱼,状元粥放莲子、百合,清淡养人,上班族爱来喝早粥;1991年,文德桥畔开了中外合资“中港海鲜大酒楼”,卖港式海鲜和粤菜,龙虾、鲍鱼这些少见的菜端上桌,成了夫子庙最早的“高端餐饮”,一下吸引不少顾客。
贡院街的“莲湖糕团店”也是这时候火的。1950年开的,起初是小摊子卖赤豆元宵、糖芋苗,后来搬到贡院街正式店面,还在同一条街。莲湖的赤豆元宵是一绝:红豆熬得沙软,小糯米元宵煮得糯而不粘,撒上桂花糖,甜而不腻。老南京都说“逛夫子庙,吃莲湖元宵”,这家店就这么在贡院街扎了根。
分别搬迁:新千年后的挑战与变迁(2000年以后)
进了新千年,夫子庙名气越来越大,游客越来越多,可餐饮业日子不好过了。一方面,贡院街门面租金一年一个价,老字号利润薄,扛不住;另一方面,新馆子越开越多,竞争激烈,加上城市规划调整,不少老字号不得不搬离经营几十年的老地方。
有调查说,1990年前南京有37家餐饮老字号,新千年后只剩23家。不少从夫子庙搬出去的,挪到了别的区,那儿租金便宜、人也多。最折腾的是六华春:从东牌楼搬到贡院西街,1952年挪到新街口中山路,1968年去了火车站,2002年火车站改造又没了地方,2019年才在熙南里重新开业。搬迁前(2002年停业前)日均客流量约80人次,客单价35元,首年营业额约106.4万元;重开后日均客流量增至150人次,客单价升至88元,2019年首年营业额达481.8万元,总算有了安稳窝。
瞻园面馆也没守住老地方,2000年拆迁后20年没踪影,老食客都以为没了,2014年才在老门东重开,还是原来的师傅做熏鱼银丝面。搬迁前日均卖面200碗,客单价8元,2000年停业前半年营业额约28.8万元;重开后日均卖面350碗,客单价22元,2014年下半年营业额达138.6万元,老街坊赶过去吃,有的红着眼说“总算找着老味道了”。
莲湖糕团店算幸运的,虽然2010年在贡院街挪过一次窝,但没离开这条街,还是卖赤豆元宵的老铺子,游客一来就能找着。搬迁前日均卖元宵500碗,客单价5元,2009年营业额约91.25万元;搬迁后日均卖800碗,客单价10元,2011年营业额达292万元,如今还开通了外卖服务,年轻人足不出户就能尝到老味道。
蒋有记分了好几家,有的留夫子庙,有的搬别的区,虽都叫蒋有记,老食客说“味道有点不一样”。
也有老字号守住了阵地:永和园一直在夫子庙景区,评上“中华老字号”,2010年其面点手艺成了江苏非遗。现任传承人王师傅16岁进永和园当学徒,跟着老师傅学了5年才敢独立烤烧饼,他说:“蟹壳黄烧饼的炉温得掐准,甜口的用180℃烤12分钟,咸口的要200℃烤10分钟,差一点都不行。”如今永和园还推出了“非遗点心礼盒”,把蟹壳黄、翡翠烧卖打包售卖,成了游客带伴手礼的首选。江苏酒家原叫“义记复兴菜馆”,1946年开的,2012年在长江大桥南岸重建,专做民国大菜,炖生敲、黄焖鸭又火了,成了南京人吃“怀旧菜”的地方。
结语
夫子庙餐饮业这一百年,跟秦淮河的水似的,起起落落从没断过。从清末民初雪园、奇芳阁慢慢冒头,到民国得月楼、蒋有记的热闹,再到新中国聚星商店的便民、改革开放后的翻新,最后新千年的搬迁流转,老字号锅里熬的不只是菜,更是南京人的日子、南京城的记忆。
现在夫子庙新馆子越来越多,可老食客还是会找搬了家的老字号:去熙南里吃六华春的炖生敲,去老门东吃瞻园面馆的熏鱼面,去贡院街吃莲湖的赤豆元宵。这些味道早融进南京人骨子里,就算铺子搬了、门面换了,那口熟悉的滋味,一下就能勾起身前身后的年月。
往后日子,夫子庙餐饮业还会变,但老字号传下来的手艺、味道里的故事,总会陪着秦淮河的水,一直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