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竹飨录
2025-07-20 20:22: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史鸿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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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文人总爱把竹子供在心头。苏子瞻一句“居不可无竹,食不可无笋”,倒叫人分不清是爱竹成痴,还是贪恋笋鲜,但就他那德行,两者必定兼而有之。其实竹本无心,雅俗不过是看客的眉眼。若论通透,还得数灶台前的老厨娘——任你吟风弄月,数笋片汆汤时的清甜最解人间烟火。

  我那江南故乡的竹是极没架子的。山坳里,田埂边,石缝中,但凡沾得三分地气,便蓬蓬勃勃地生出一簇翠影。不似园中修竹的矜持,这些野竹矮墩墩的,墨绿的竹节上总沾着泥星子,倒像挽着竹篮汲水的村姑。郑板桥赞岩竹“千磨万击还坚劲”,我却疑心他写的是我们乡里的野竹。农闲时节的晒场上,老篾匠抽着旱烟,青筋暴起的手将竹条舞得簌簌生风。经年的竹器浸着汗渍油光,在灶台边、谷仓里沉默地见证着岁月。那年修水库,乡人们硬是凭竹扁担压肿的肩膀,把月光都挑进了夯土里。

  春雷乍响的时节,竹根下的秘密便藏不住了。晨露未晞,背着书包的孩童们早成了觅食的雀儿。短胖的笋尖顶开腐叶,像极了婴儿攥紧的拳头。轻轻一拗,脆响声中便收获满怀春意。归家路上,竹影婆娑里漏下细碎光斑,燕子在炊烟中裁出弧线,远处飘来货郎叮咚的拨浪鼓声。剥笋是顶有意思的,褪去褐衣的笋肉水灵灵的,带着山野的清气,教人忍不住咬上一口——自然是挨骂的。

  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铁锅,春日的盛宴便开场了。笋片在滚水里打个转,涩味便化作白雾散去。母亲从陶罐底刮出星点猪油,热锅里化开金灿灿的涟漪。蛋液倾入的刹那,满屋都是阳光的味道。若是撞上大日子,梁上悬着的咸肉便要舍下几片。肥肉煸得透亮,野笋吸饱了荤香,竟比肉还要馋人。孩子们在厨房门边探头探脑,看母亲将最俊的笋尖藏进蓝边碗——那是留给放学归来的惊喜。

  最难忘某个梅雨天,走来了身着军装的舅舅。母亲喜滋滋地将留着过端午的腊肉取下,配上新掘的野笋。红泥小炉上砂锅咕嘟着,江南的水汽在窗棂上描画流云的形状。舅舅笑眯眯地从军绿背包中掏出我心仪已久的北地特产,又急不可耐地坐到饭桌前,那隐藏不住的猴急中其实是埋藏了许久的乡愁啊!野笋上桌,我们饕餮之余赞不绝口时,我看见母亲耳后的碎发沾着灶灰,手指被笋衣染得青黄。我在旁捧着大碗风卷残云,耳边则是他们久违的姐弟乡音。

  如今每盼得春来,总要去熟悉的乡间漫步,或看春风吹醒了桃红柳绿,或见燕子剪得云卷云舒,或于雨夜里听竹梢敲窗。恍惚又见母亲立在灶前,用竹筷在汤碗里搅动星光。那些就着竹香下饭的岁月,原是最珍贵的油荤,滋养着游子穿越无数寒冬。正如故园的野竹,纵使刀削火烤,总能从年轮里抽出新绿,在春日的风中沙沙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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