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曾于杭州与苏州先后担任过刺史,对江南优美的自然山水胜景与深厚的文化底蕴及人文精神极其喜爱,因此,他以简洁优雅的文字、鲜明生动的意象、念念不舍的情怀,一连创作了《忆江南》三首词,成为歌咏江南鱼米之乡的千古绝唱!然而,对于“日出江花红胜火”取景地及“江花”所指何物的问题,迄今尚未解决。本文经过全面深入的辨别考定、细致周密的逐层分析、合乎情感的逻辑推理,最终基本认定:“日出江花红胜火”诗句的取景地当在镇江的长江段,且更有可能就在北固山到焦山的宽阔江面及满是花木的江岸。而“江花”即指“江岸之鲜花”。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从长庆二年(822)七月至宝历二年(826)九月四年多的时间里,他先后出任享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美誉的杭州与苏州二府之刺史,他除了在杭州留下了修筑西湖堤防的“白堤”盛名、在苏州开凿了七里山塘河与七里山塘街的赫赫政绩之外,还于67岁时深情创作了追忆任职苏、杭期间亲身感受江南山水美景、人杰地灵的《忆江南》三首词,可谓慧眼别具、精华凸显、独领风骚、千古流芳。其词云:“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第一首,是对整个江南美景的总体评价。主要选取了澄碧江水与满岸鲜花两个最典型、印象最深刻的江南意象加以描写,极其醒目,印象深刻。开头“江南好”三字,诗人抑制不住对江南美景的喜悦之情,脱口而出,感人至深,具有统领全篇的重要作用。下面二首,便是分别描写杭州的秋夜奇景之秀与苏州的吴酒舞女之美。前者突出西湖(“山寺月中寻桂子”,这里的“山寺”,主要指“天竺寺”与“灵隐寺”,二寺中都有桂树。因为二寺都在西湖周边,故“山寺”指代西湖)夜色之柔美与钱塘江潮怒涛之壮美,体现江南自然景物之美。后者突出姑苏吴酒的美味与吴女的美舞,彰显江南风土人情之美。
诗人此三首词,高度集中描写了江南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和谐相融之美,委实是将天人合一的江南独特的美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不仅是诗人情不自禁地发出“江南好”的赞叹,即使今人读了《忆江南》三首词之后,想必也会产生“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无题》)的共鸣吧。可以这样说,白居易的这三首《忆江南》词,正堪作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美丽赞誉的最佳注脚。
既然《忆江南》三首词是江南之美的集中体现与典型形象,写出了江南之美的风情与神韵,别具空前的艺术审美价值,那么关于第一首中“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名句的取景地究竟在何处?“江花”究竟指什么景物?这些问题,甚有必要加以考论,以还其本来之面目。如此正本清源,必将有助于对《忆江南》主旨精神的深化,以及对艺术境界与审美价值的升华。
“日出江花红胜火”取景地蠡测
上面所论《忆江南》三首词,后两首标明是写杭州与苏州美景的,而且都是诗人在杭州与苏州刺史任内的亲身经历。至于第一首词,虽然是总写江南美景,诗人没有标明所写之地,但细细体会,其中却隐含有“千古江山”镇江之倩影。换句话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二句,就是写的镇江江面及江岸尤其是镇江金山往东至焦山江面之碧水与江岸之鲜花的美景。
何以见得?窃以为,理由有三。
一是诗人几乎大半生都与江南有着很深的情结。早在少年时期,曾因避李希烈、朱泚的藩镇之乱,随家迁居江南,十四岁时常旅居苏、杭二州,居住江南达六年之久。登进士后,又一度再游江南。后来又赴苏、杭二州任刺史,前后留居江南有十年之久。而镇江之长江段是诗人由洛阳等北方水路至江南苏州、杭州的必经之处,无论是诗人少年避藩镇治乱、登进士后游走江南及南下苏杭为官时期,他都要经过镇江。往来镇江长江段,可谓不计其数。对镇江其地其景其人自有深情与印象的。为此,诗人写了不少歌咏镇江山水的诗篇。如:“前月发京口,今辰次淮涯”,“逢山辄倚棹,遇寺多题诗”(《自问行何迟》);“润州城高霜月明,吟霜思月欲发声”(《小童薛阳陶吹觱栗歌》);“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长相思》),其中的“京口”“润州”即指今日之镇江;“瓜洲古渡头”,即指镇江北岸的瓜洲渡,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之描写,实为所指。“吴山”,即指镇江一代的山。就镇江地理形势而言,素有“吴头楚尾”之称。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这吴楚之地,即是镇江。
二是唐代诗人描写镇江的一些诗句,可以作为“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描写镇江诗句的佐证。如:“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笔者曾撰文多篇,考定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就是作于北固山至焦山某处江面之船上);“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王湾《次北固山下》);“紫蒲低水槛,红叶半江船”(许浑《夜归丁卯桥村舍》);“吴门夜月昔同游,枫叶芦花并客舟”(许浑《京口闲居寄京洛友人》);“青苔寺里无马迹,绿水桥边多酒楼”(杜牧《润州》),诸如此类的诗句,与“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二句景物描写,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是镇江是地道的长江南岸的滨江山林城市,亦是江南地理概念上的起始地域。同时,《忆江南》三首词,第二首写杭州的秋景(“山寺月中寻桂子”),第三首写苏州的夏景(“吴娃双舞醉芙蓉”,芙蓉花开放于夏日,诗人虽是比喻,但该是触景生情之喻,故推论此句之“芙蓉”乃夏日之景物。),而第一首写的是镇江的春景(“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样,三首词就分别写出了三个江南地理标志区域的三个不同季节的自然与人文景观。其实,春、夏、秋三季,可谓代表了一年。亦就是说,《忆江南》三首词是实实在在完美地向世人展示了江南一年四季的美好景象。春,既是四季的开头,也是江南四季美景的起始。在《忆江南》三首词中,镇江则是江南春景的发端。由上三种论证可知,《忆江南》三首第一首写的是镇江“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美景,庶可切实而允当的。
“日出江花红胜火”之“江花”正诠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两句十四个字,其中有日、有江、有花、有火、有春、有色,意象郎朗,各呈美韵,云水相映,时空交错,色彩鲜明,对比强烈,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意境清雅,百读不厌,好一幅尽情歌咏江南春色的“江春图”,堪称千古绝唱,深受人们喜爱。然而,关于“日出江花红胜火”之“江花”何所指的问题,迄今莫衷一是,众说纷纭,目前说法大体有三。
一说是“江岸的花,如桃花一类”;一说是“江中的浪花”;一说是“江边花木杂草在水中的倒映”。记者笪伟《“江花”是什么?》一文,其中主要罗列了镇江本土几位文友的观点,大家几乎都不认同“江花”是“江岸之花”的解释,而认为就是“江中之浪花”。面对众多的意见,记者自己也查了词典,其解释为:“‘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江花’,指的是江岸边的花朵。
一说指江中的浪花。红胜火:颜色鲜红胜过火焰。整句的意思是太阳从江面升起时,江岸边的花朵比火还要红艳。”末了,记者感慨道:“几日趣论,何谓‘江花’,依旧未有定义……一山一水有长风,一花一木有好景。就像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或许,我们的一万个文友也有一万朵开在心尖上的‘江花’吧。”
而卢宏慧《江花之美》一文认为:“‘江花’不是指江岸边之花卉,也不是指江中之白色浪花,而是指江边的野树丛花杂草等在江面上的倒影,在日月灯火等光影交错下随风荡漾,形成各种自然美景之波纹,其形如江之花树在水中摇曳,故称‘江花’。”在文末,作者特意提到了当时副刊主编范德平“刊主梦景定江花”的逸闻轶事:“梦己泛舟江上,苦寻刊名。终一日,梦朝霞映北固山下江面,波光粼粼,江水漾动如锦,烘托出白居易‘江花红胜火’词句意境。”由范梦得名观之,他当也是认可“江花”即江岸景物倒影之说的。
前面所列“江岸之花”“江中浪花”“岸景倒影”等三种“江花”释义,笔者以为,当以第一种为妥,余者皆与诗境不合,无以成立。试论之。
首先看“江花”作“江岸之鲜花”之释义。词学泰斗唐圭璋先生较早释义为“江边生长的花”,后来倾向于此解释者居多。此二句就字面意思释之,是说火红的朝霞从东方冉冉升起,辉映在江面与江岸上含露绽放的红色鲜花上,使得此时的红花显得更加火红欲燃而鲜艳夺目,故而给人以“江花”“红胜火”的艺术审美效果。而在江岸上大片“红胜火”鲜花的映衬下,一江澄净碧绿的春水显得更加青绿活泼,因而此刻的“江水”便更具有“绿如蓝”的视觉效果。“日出”一联,突出渲染了“江花”“江水”红绿相映的明艳色泽,给人以光彩夺目的强烈印象。值得注意的是,此联运用了“互文见义”的艺术表现手法,“日出”与“春来”上下两句是相互兼容的,亦就是说,上句包含着“春”,下句暗合着“日”,完整表达的意思是说,在春天朝霞的映照下,江岸之花像火一样热烈明艳,澄江之水如蓝草一样碧绿诱人。这样,整个画面不仅分外之美,而且由于“春来”“日出”两个主谓词组的使用,自然就渲染了一种生机活泼、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量与审美氛围。这两句诗的主角是,在春日朝霞映照下的“红胜火”的“江花”(江岸之花)与“绿如蓝”的“江水”(澄碧之水)。“江花”是诗人江岸远望之景,“江水”是诗人舟中近睹之物,如此远近视觉的转换,江面与江岸的交错,自然构成了一幅“红胜火”江花、与“绿如蓝”江水彼此呼应的“江南美春图”,真是写景如画,新人耳目。霍松林先生说得好:“春来百花盛开,已极红艳,红日普照,更红得耀眼。在这里,因同色相烘染而提高了色彩的明亮度。春江水绿,红艳艳的阳光洒满了江岸,更显得绿波粼粼。在这里,因异色相映衬而加强了色彩的鲜明性。作者把‘花’和‘日’联系起来,为的是同色相烘染,又把‘花’和‘江’联系起来,为的是异色相映衬。江花红,江水绿,二者互为背景。于是红者更红,‘红胜火’;绿者更绿,‘绿如蓝’。”诗人这种红绿色彩烘染映衬之作法,当源自于善用色彩烘衬作诗的杜甫。如“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绝句》),“春草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题岳阳楼》),“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正月三日闲行》),等等。诗人“日出”“春来”一联红绿色彩的映衬描写艺术,具有鲜明的守正创新的艺术意味。而宋人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二句,可以明显看出“日出”“春来”一联对它的影响之痕。“红胜火”的江岸春花与“绿如蓝”的春江之水,是江南水乡美丽春色的两个鲜明而重要的意象,作者深得要领,倾情描写,既彰显出江南春色的鲜明特征,又表达了诗人酷爱江南美景的一腔热情,描写之高妙,委实令人拍案叫绝,叹赏不已。
其次看作“江中浪花”之释义。由“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可知,诗人描写的“江花”与“江水”是不同的两种事物,倘若作“浪花”讲,那么,“浪花”也是“江水”,诗人是不可能在如此精炼的诗句中这样来重复写江水的。再看,浪花也好,江水也罢,它们都在诗人视野中的江面上。如此这般,问题就来了:一边是“红胜火”的浪花,一边是“绿如蓝”的江水,同一江面岂能出现如此“红”“绿”变幻魔术般的奇异景象,岂非咄咄怪事?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现如此自然现象的,自然也不是诗人所见之真实自然景观。诗人也曾写过阳光普照江面景象的诗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暮江吟》),其中的“残阳”,即夕阳,与诗题“暮江”相照应。“瑟瑟”,通常用以形容风吹草木发出的声音及形态。这里则是另一种特殊用法。宋祁、欧阳修等撰《新唐书·高仙芝传》云:“仙芝为人贪,破石,获瑟瑟十余斛。”这里的“瑟瑟”,是指碧色的玉石,诗人借用来描写碧波。这两句是说,傍晚时分一道夕阳平铺于江面之上,诗人所见夕阳照及之处则呈现出微红色江面,而夕阳未能照及之处则呈现出碧绿色江面,这是有夕阳照射角度不同而形成的红与绿不同的景象。诗人之所以用“一道”之词,而不用“一片”之词,真是表明夕阳之光只是部分照于江面,而非全部。所以,才会出现“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奇美景象。它与“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场景表现,显然是不同的。前者描写的是夕阳照及同一江面的红、绿二色,后者是表现朝霞照彻满江之水及江岸之花的红、绿双色。场景不同,格局有异。
再看“岸景倒影”之释义。由“岸景倒影”观之,毫无疑问,持此说者是承认江岸上有花木景物的,否则何来“倒影”之说?既然江岸上有花木,诗人自然是触目可及的,何必要来个“岸景倒影”之说呢?退一步说,即使是“岸景倒影”,按照惯例,诗人乘坐之船一般是行走在长江中心的,这样,诗人距离江岸就较远,他怎能看到此“岸景倒影”呢?除非是诗人乘坐之船是靠岸行走的,而这又有多大的可能性呢?故“岸景倒影”之说,无论是现象本身与现实逻辑,都难与事实相吻合。
由上关于“江花”的三种释义观之,最切合当时情景、最切合诗人心情者,还是将“江花”释义为“江岸之鲜花”为最佳,其他二说,或不切景,或违人情,或悖常理,这是显而易见的。
(作者李金坤系文学博士,江苏大学文学院教授,镇江市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会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