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宋词新解(2)
2021-04-08 17:17:00  来源:江南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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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宋词新解(2)

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其一)

[宋]苏轼

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溪绿暗晚藏乌。黄童白叟聚睢盱。〇麋鹿逢人虽未惯,猿猱闻鼓不须呼。归来说与采桑姑。

  关于“麋鹿逢人虽未惯,猿猱闻鼓不须呼”

  夏承焘、盛弢青先生《唐宋词选》注曰:“麋鹿两句:说乡人像山中麋鹿,看到陌生人还不习惯;但听到鼓声,又像猿猴样自动聚拢来了。……这些比喻反映士大夫对农民的看法,是很不对的。”(中国青年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61 页)

  按:“麋鹿”二句,当是承上“黄童白叟聚睢盱”而分述之。

  “麋鹿”是就“白叟”而言:白发苍苍的老翁们淳朴、木讷,初次见到本州的长官,难免有些个怯生。

  “猿猱”则是就“黄童”而言,小孩们天性活泼好动,岂肯错过这样热闹的“谢神”仪式?自然是一听到敲鼓就飞快地跑来了。

  将老农们比作“麋鹿”,并没有什么歧视、不尊重的意思。晋人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就曾以“禽鹿”自比道:“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苏轼自己也曾在《前赤壁赋》里借“客”之口自称“侣鱼虾而友麋鹿”。

  至于将小孩们比作“猿猱”,就更谈不上是“士大夫对农民的看法”了。至今我们还称顽皮的孩子为“小皮猴”呢。

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其二)

[宋]苏轼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〇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关于“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

  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注曰:“收麦的社,赛神的村,都是复合的名词。大众借土地祠来打麦子,又为感谢而祭神……。”(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98 页)

  按:如果“收麦社”是“大众借土地祠来打麦子”,那便是劳作。既是劳作,那前面就着不得“老幼扶携”四字。扶老携幼,分明是麦收以后祭土神,阖村聚餐,所以包括老人、小孩,统统到齐。

定风波

[宋]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遂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〇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关于“一蓑烟雨任平生”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一蓑烟雨任平生——披着蓑衣在风雨里过一辈子,也处之泰然。(这表示能顶得住辛苦的生活。)”(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71 页)

  林庚、冯沅君先生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下编(一)注曰:“‘一蓑’句:一向是披领蓑衣任凭烟笼雨打。”(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639 页)

  朱东润先生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注曰:“一蓑句:谓自己对披蓑衣,冒风雨的生活,向来处之泰然。”(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版,第 30 页)

  夏承焘、盛弢青先生《唐宋词选》注曰:“任平生:平生惯经风雨,正可听其自然。”(中国青年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64 页)

  按:以上种种解说,似乎都不怎么确切。在宋词中,“一蓑烟雨”是渔隐生涯的象征。如惠洪《渔家傲·述古德遗事作渔父词八首》其八《船子》曰:“一蓑烟雨吴江晓。”

  张元幹《杨柳枝·席上次韵曾颖士》曰:“老去一蓑烟雨里,钓沧浪。”

  葛立方《水龙吟·游钓台作》曰:“七里溪边,鸬鹚源畔,一蓑烟雨。”

  葛郯《洞仙歌·十三夜再赏月用前韵》曰:“任角声、吹落《小梅花》,梦不到渔翁,一蓑烟雨。”

  陆游《真珠帘》曰:“早收身江上,一蓑烟雨。”

  又《鹊桥仙》曰:“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范成大《三登乐》曰:“叹年来、孤负了、一蓑烟雨。”

  华岳《念奴娇》曰:“十里松萝,一蓑烟雨,说甚扬州鹤。”皆是其证,几乎没有例外。

  因此,笔者认为苏轼这词字面的意思是说,我平生以“一蓑烟雨”的渔父自任,而“斜风细雨不须归”正是渔父家风——我怎么会怕眼前的这场雨呢?

  弦外之音则是说,自己淡泊名利,志在隐逸,因为无所求,也就无所畏,人生道路上的风风雨雨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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