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傅益瑶是我国著名中国画家、“新金陵画派”主要创始人傅抱石先生的三女儿,她的青少年时代即是在她父亲傅抱石先生身边度过的,耳闻目睹或亲身经历了傅抱石先生晚年的绘画创作、家庭生活和社会活动。我们在她寓所进行了专题采访,有关傅抱石创作毛主席诗意画的内容,有不少具体事例、历史细节均为首次披露。
赵为赵启斌(图右2)傅为傅益瑶(图右1)
赵:他在建国前诗意画画的很多,在建国以后则转向毛主席诗意画。在这个过程中,是不是认为他有人文底子,而不仅仅是政治原因?
傅:绝对不是。
赵:是他创作的毛主席诗意画,没有人画过。
傅:当然了。开始画毛主席诗词不是政治任务,特别是《蝶恋花》。因为《蝶恋花》这一张当时是为了展览,后来也参加展览了。我爸爸画《蝶恋花》,画那个女人和秋风的时候,对这首诗很有感触。
傅:有一张现在还在大都会博物馆展出的,就是南博的《蝶恋花》。很长,好像有八尺纸裁掉一点,不是很宽,但是很长。我记得很清楚,我爸爸洒雨啊,洒的浑身汗流浃背。特别是夏天,穿了一件汗衫,身上全都是水。我记得当时不是伍霖生就是亚明,在旁边帮忙,忙着动纸。但是那么长,一根线你洒洒看?从上到下那个雨啊。我爸爸还在那讲叫做倾盆雨,倾盆的意思就是一盆水啪的倒过来。它不是慢慢、慢慢地滴出来,所以水下来的时候,从上到下的力量要非常非常强,普通力量做不到。我爸爸那种洒法,后来我才晓得,当时我就感受到,这不是一半是运动一半是绘画,完全是一个身体的运动。所以中国画就跟太极拳一样的,这么一揉,他的身体跟起来以后,它又是运动又是艺术,他的气要不转进去,花拳绣腿,一点用没有。但是没有这个动作,没有这个身体,不要讲花拳绣腿了,连花拳绣腿都没有了,就是理论实际怎么结合的问题。我爸爸是洒雨啊,完全跟舞蹈一样的动作,是结合身体动作的一个结合。还是爸爸说的对,画要有一种灵气。灵气就是要领会事物的一些关键,就我爸爸讲的,桌面上永远看不到,但桌底下不能不知道。
赵:你讲的很重要,你也意识到了,傅先生不是在字面上搞,而是用手、腕、身体。
傅:整个身体搞,还有天人合一。他能感觉到他手上的东西在一起。画雨我特别有感受,完全是整个内心情绪的迸发,一定要靠身体的运动来达到。
赵: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是不是也感染你了。
傅:非常感染。因为我没看过我爸爸像个老农民一样的吃苦播种,就是那种心态。画画都是坐在桌子前比较多,我爸爸在地上画画,在人民大会堂画画的时候有个照片,我实际上没看过我爸爸在地上画画,都在桌上画画。但是在地上洒雨,就那一场。上个月到纽约去,站在那张画的面前,一看以后又有感触。
赵:感觉到震撼?
傅:当时的东西都回头了。因为我不想画画,一个人没有贪念,没有贪图,不想把东西一下收回来。那时候也不晓得什么叫“抱石皴”,不晓得把什么东西偷过来为好,根本没有偷盗(学习)之心,就是还是一个傻子。
傅:在我爸爸的心目中,毛主席的志向非常让他感动,他觉得有大志才有大作为,没有大志气的人,是写不出大志来的。分外妖娆,不是喊的大就大,必须要有这个志,必须要有这个气,才能把东西咬住。所以我爸爸讲关山月画的断枝树,他非常不喜欢。毛主席《沁园春》这张画最大的一个好处是有一个把整个世界都拢到自己怀抱里来、想把自己的生命给这个怀抱的感觉,毛主席的本愿是有想有所建树的愿望,都体现出来了。爸爸读这一方面的诗意读的最多,就是毛主席想有所建树的这种愿望。
赵:建设性的。
傅:不是建设性的。在我爸爸那里不是这么来看,因为有战争原因,他非常希望中华民族非常非常茂盛,这是我爸爸的一个真正的本愿。
赵:这是一个理想。
傅:对。这个理想必须在大的志向下才能够得到。《沁园春》这首诗对我爸爸来说,是一个和他自己的感情很接近的东西。
赵:很接近。
傅:对。画诗意的一个最原则必须跟这个诗人异体同心,你不可能做到异体同心,就体会不出蕴含在诗意中的深邃。毛主席的诗词里面还有《游泳》的作品,我爸爸画了一张,当然有点勉强。画领袖去游泳并不容易,特别容易出错,我爸爸竟然敢于画那张画,绝对一点点犹豫都没有,绝对没有。还有两万五千里长征,我爸爸画了一首《长征》,那张《长征》要仔细看啊,非常非常的诗意。他画的山脉,把山脉的重叠,山的用笔跟他其他的“抱石皴”完全不一样。红军走在上面,山都显得轻盈。普通画家画登山要画很艰难,很艰险,好像是红军走过去,才算是好像是英雄。画过草地,要泥巴把人陷进水里去……我爸爸一直是把大志向和大诗情结合起来。
赵:加起来。
傅:对,合起来。他创作的《东方欲晓》那张画好妙,特别是他前面画的树的用笔,连牧溪都做不到那么好,我爸爸的那个绘画技法,确实应该有一个系统的研究。
赵:好的,争取以后进行系统的研究。
傅:要研究他给人的是什么感受,特别是《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那张画画出了纯阳之气、东来紫气。
傅:天要亮和不亮的瞬间,那个树从来没有一笔上面再加一笔,每一笔都像从树中伸出来一样,而且是在雾气里伸出来,而且特别的阳气。有一种我们叫做纯阳之气,大自然里所有的水气,露气,雾气,太阳的阳光,紫气东来的这种阳气都在这个树里了。虽然没有明确的水墨,但是给你一种朝气极了的东西。
赵:清刚之气。
傅:虽然讲是政治画,其实不是政治画,我爸爸没有接过这样的政治任务,后来是毛主席跟康生商议了,说请傅抱石画,但这也不是任务。
赵:邀请。
傅:是邀请。所以康生那时候给我爸爸的信最多。
赵:也没保留。
赵:他在40年代的诗意画和建国后的毛主席诗意画有没有衔接,是否有一个自然的转化过程?
傅:没有。
赵:这个很正常。
傅:我爸爸是一个好纯的人。我爸爸是光绪33年生日,我爸爸老讲他是光绪33年生日,意思是说清末这个时代也在他的生活里面。在我爸爸的言谈里,我感觉到他有自己对自己的说法,但没有一个是跟时代搅到一起的说法。
赵:他超越。
傅:绝对超越。我没有听我爸爸说过,要是没有抗日战争的话我会怎么样,要是没有什么国民党我怎么样怎么样,要是没什么我怎么样,从来没有过,他永远是自己完整的往上走。他说,张大千不断叫人带信来,一定要赶快走,因为共产党来,肯定不晓得会怎么样。我爸爸就说,我怎么可能走呢,他是地主,说不准还有血债,他不走说不定……,我又没有这事。但最主要的是我与张大千创作的路子不同,他走到哪都能画,而我创作的路子必须在这个土地上。
赵:有根。
傅:不是根,必须在这个土地上,要吸收这个土地的营养。我爸爸没有讲营养两个字,就是说“我要在这个土地上才能做好,才能画出我的画来”。
赵:他就坚决不走。
傅:是的。这是很真实的,我爸爸没有把时代变迁,或者哪个领导,或者蒋经国跟他说什么话了,周恩来跟他说什么话了,然后他画风马上就变化了,一点都没有,这种品性现在真的是不太多见。
赵:他很超然。
傅:他也不是一个摈弃现实的人,但他绝对是一个超越现实的人。
赵:走到这步的人已经很少了。
傅:我爸爸中途几度没有夭折,也是命中注定的吧。一旦划成右派的话,那就完了。
赵:那下面几年?
傅:别讲几年,一辈子都完了。只要你一到右派上面去,马上所有的人都不能帮你说话了。
赵:几十年如一年。
傅:对。
赵:你父亲在人民大会堂创作的《江山如此多娇》,毛主席肯定能经常看到。从他开始创毛主席诗意画到他去世,他在世的时候,毛主席看没看过他这类的绘画题材?
傅:我就不知道了。
赵:你听到的消息?
傅:我听到的是毛主席在人民大会堂看到以后,就特别喜欢。然后他写了一张《江山如此多娇》。毛主席一般情况下绝对不写字给人,毛主席的字到哪里是有明确的记载,不准随便用的。我爸爸说是毛主席出差的时候在信件上写的《江山如此多娇》,不是在宣纸上写的,信件上写的。
傅:字拿来以后,拍成照片放大以后再打到墙上去,沈左尧描下来的。在大画上描的。他的字不会写那么大,就把幻灯机光打上去,然后描出来的。毛主席在这以后,又亲自写了一幅,大概只有一米不到那么宽,我头一次看到毛主席写楷书写的那么漂亮。
赵:他的字是漂亮。
傅:我们看到的都是毛主席的大行草。
赵:他早年的楷书也很好,我在中央美院听汤池老师讲,他到湖南去,曾看到毛主席早年的字,“真漂亮,有功力,以前的秀才都写不出来”,他就跟我这么说。
傅:毛主席特别写了《江山如此多娇》送给我爸爸,挂在我们墙上。
赵:这幅东西在哪现在?
傅:文革被人偷了。后来中共中央办公厅还特别来找,因为他们有记录,他们说毛主席手记全部要收回。
傅:这张字在我家里挂了好久。我一瞅毛主席的楷书怎么这么漂亮。我爸爸也老讲,没有楷书就没有行草。
赵:同毛主席的心灵交通,陈老总也不会不喜欢它,对吧?
傅:对。郭沫若当然对他更好了,这我就不谈了。周恩来对我父亲也喜欢的不得了啊,人民大会堂那幅画太阳还没画出来前,就上上下下、上上下下走了好多遍了。以后每次开会都陶醉一阵,陶醉一阵。
傅:每次画,他都好像很陶醉自己。
赵:就像你到办公室来,你那幅画你有意无意要撇一眼吧。
傅:毛主席对傅抱石的画是非常欣赏。毛主席接见他跟他握手,我爸爸回来说,“毛主席手真是细软如泥”,跟毛主席讲话以及毛主席的面容,我爸爸形容的很仔细,特别讲手,小小的,细软无骨。
赵:毛主席手和女人的手似的,很软,很温柔。
傅:很细,叫做细软无骨,我爸爸讲是细软无骨,握起来手舒服的不得了。
赵:他在《江山如此多娇前》后,看没看过依据他的诗词画的画,会不会有这个可能。
傅:我相信有这个可能,但没有说。
傅:我爸爸讲康生这件事是肯定的,因为康生对傅抱石的画非常推崇。当时是为了画毛主席诗词,有六十几个全国的画家到北京。
赵:什么时候?
傅:文革命前夕,64年还是63年?
赵:傅抱石应该是重点人选。
傅:后来的那一批画最后被拿去拍卖的,都是这批画里的。
傅:我爸爸画了好多毛主席诗词。那个江南作家画的,毛主席也很喜欢。后来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发表了,我不晓得谁提议,要做一本毛主席诗意画,诗意画的画谱。最初水印木刻,在全国各地调了好几十个画家,好像不止三十七个,我当时听得好像是六十几个画家到北京,都要去做。毛主席不同意,这些画他肯定不喜欢。说干脆叫傅抱石一个人画。我爸爸拿到信就到荣宝斋,纸都准备好了,就要去开始做。我爸爸那个时候画了一些毛主席诗意画。我爸爸的毛主席诗意画有好几个品种,最后的一个品种是比较大的,就是宫家拿去拍卖的那个,好像有一尺半以上的。还有一尺见方的那种,一尺大小的那个,我在展览会上有看到,是好几次画的。我爸爸过世以后,就在《光明日报》上登了一整版,追悼傅抱石,这些画全部是毛主席诗词。后来,我妈妈又写封信给《光明日报》,《光明日报》编辑室就写了封回信,说这些画是首长提供的,其他事情就不知道了。所以我妈妈知道这批画就在某些人手里。宫维桢拿出来的那一批,就是那个八张。宫维桢来过好几次,我是听到、看到的,他讲,“傅公啊,我到北京去,就帮你带画”,就把我爸爸的画带到北京。我相信最后的那批画,一定是宫维桢拿到画,还没送到北京,我爸爸过世了,他就把画留下来了。宫维桢去世以后,他们家分画,这个画分给了两个儿子。后来他们拿出来拍卖的时候,我正在中圣。我从来不去看拍卖,但是那天正好有时间,所以就去看了。
傅:我哥哥告诉我有这批东西,我不相信。我在上海,曾经看过一批毛主席诗意画,上面还写着沫公、立群夫人,我说不可能,因为爸爸这批东西不是郭沫若参与的,而且爸爸没有一张毛主席诗意画在郭沫若家。这个册页一看就是开门见山的坏东西,我觉得北京那边也一定是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感兴趣。开预展,他们把这批东西在走廊对面的墙壁上挂起来了,当一看以后吓了一跳,好极了。
赵:真的。
傅:不仅是真的,好极了,我最喜欢的那个味道。
赵:精品。
傅:最精到。而且一看就晓得中间的那一道折线没有打开过,后来是我哥哥还是谁过去问过这批画的来历,他们家的女婿说是在外面买来的,是在市场上收来的,这当然绝对不可能,因为宫家跟我爸爸的关系和这批东西的状态,如果三十多年都在外面卖来卖去的,怎么可能没有发表过没有装裱过呢,怎么可能就有一个折纹呢?所以这批东西就是最后要交给康生的那批东西。由于后来文革开始了,所以关于毛主席诗词水印木刻的事情就终止了。
赵:不了了之了。
傅:对,不了了之了。这个事情要问荣宝斋老一辈的王大山,他应该知道的很清楚。
赵:康生家里还有没有傅先生的东西啊?
傅:肯定有,一定不少,而且这套一定在他家。
赵:还没有出来。
傅:还没有出来。《光明日报》登的那几张都没出来,八、九张都没出来。
赵:就说还有好多被保存在在世人手中。
傅:曹轶欧我估计她也保不住,但东西搞到哪里去不知道。我在北京转这么久,也没有看到。
(傅益瑶采访部分未经本人审阅 文字整理:赵启斌 王金见 黄生志 于茈菲 王金强 陈长龙 赵一龙 黄亚兰 摄像:王金见 黄胜志 照相:赵连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