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西实辉巷:“雨巷风情”的映像记忆
2021-04-28 17:16:00  来源:江南时报网  作者:张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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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老城南的实辉巷,位于中华路南段西侧。传此巷原叫石灰巷,是因明初修建中华门(当时称聚宝门)时这里辟有石灰场得名。在我关于此巷的记忆中却充斥着暴风骤雨为背景的映像。

  1965年,我母亲在实辉巷“T”型路口处的街道办事处当主任。那年夏的一个周日,母亲值班时把我带在身边,本是督促我完成暑假作业,却不料当晚台风过境,母亲留下我“小鬼当家”,她却顶风冒雨深入街巷指挥排危查险、安置受灾群众。没多久,办事处工委书记“一只眼”的徐叔叔满身泥水地赶来接班,他的右眼被硝化甘油炸瞎,那是18年前在太行山黄涯洞兵工厂发生的一次爆炸事故所致。

  “晚上9时许,潇潇雨歇,台风打着响鼓刚撤走,实辉巷某小楼上下两家闹纠纷吵到办事处。原来楼上人家阳台上的花盆被风刮落,将楼下人家老辈传代的青花瓷鱼缸砸中。楼下的提出索赔,楼上的不买账,“一目了然”“接状”后抚掌大笑,连喊“好好好”,然后判词如下:“花盆砸鱼缸,属于同归于尽!花草鱼虫鸟,好看却不能吃,不受无产阶级欢迎!依本官看,两家今后都别养这些玩艺儿!”

  “徐青天”前案刚调解完,后面又见进来人告状——实辉巷西头的李家老太扎进办事处纳头便拜,央求徐书记为她出面制止她隔壁老汪损人利己,说老汪家房顶的鸽棚被台风掀了顶盖,搭梯上房抓鸽子,把她李家的房上瓦片踩碎一大片。

  李老太还没投诉完,一个大小伙子冲进来抓起电话急呼救护车,抢救遭雷击而失去知觉的伤者。好在市立第一医院就在实辉巷马路对面,急诊医生扛着担架赶来不到10分钟就完事了,老汪醒来抬起一张白皙的脸急切地问:“李家房顶现在不漏了吧?”

  来的大小伙子小名“杠子”,是李老太的养子。徐书记从“杠子”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原委:晚饭时台风稍有动静时,老汪就将他的宝贝鸽子转移到了自家小屋里。当肆虐的台风将楼顶凸出物毁坏后,老汪便冒雨爬上房顶干脆拆了鸽子阁,将多出来的油毡等材料,铺在李家房顶缺砖少瓦处。当他完工从房上顺梯下地时,被眼前一道闪电所惊,随着炸雷巨响一头栽倒在梯旁。事实清楚,证据明确,“徐青天”呵斥李老太:“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不识好歹?人家老汪顶着雷雨好心给你家房顶铺油毡,你却反告刁状?你若不向老汪赔罪,出门试试,看雷劈不劈你?”

  一年以后徐书记离休回家,老汪的鸽子却又惹了李老太。原来在那年的“扫四旧”运动中,不仅花鸟鱼虫,连逮耗子的家猫也无一幸免,被当作资产阶级才豢养的“宠物”被大扫除。可怜的老汪,除了两只赛鸽远程放飞未归巢外,其余10多只全被戴袖标的捏鼻而亡……

  痛苦万分的老汪半夜溜出门,将罹难的鸽子集体下葬,坟坑就在实辉巷中的一棵老枫杨树下。岂料,老汪葬鸽的秘密被李老太发现,她竟然半夜盗了“鸽坟”,把鸽尸用大裤衩子装了拖回家,煮水钳毛,扒五脏,用大盐码了腌在缸里。

  杠子得知养母如此“下作”,也看不过去,选择做了老汪的“同谋”,拯救两只夜半归巢的赛鸽——二人买了一窝小鸡,将剃了毛的鸽子混在鸡筐中,送到乡下杠子的生母家。

  老辈人传,明初修建中华门时所建的化石灰的窑池,就在实辉巷21号(这是我的老师刘福林根据记忆提供的门牌号),曾为实辉巷小学所在地,1970年寒假后经过区教育局协调,“石灰场”正式划给了我当时所在学校——抗大中学。

  1970年初春,我校70届初中毕业班从颜料坊迁至实辉巷,之前小学移交给我校最大的资产是1幢3层楼的教学楼。在迁校过渡期的日子里,同学们被安排到518厂学工,例外的是同窗——“鸽子老汪”的独子“百顺”,他家因搬迁至离城十几里路外的东郊,所以特许他在马群镇自找一家工厂学技术。

  我中学时喜欢写写画画,于是常被老师抓差,与一些连、排的学生干部被派回学校充当临时工:修课桌、钉黑板,搭双杠、整操场,挂横幅、出专栏等。

  记得有一天“学雷锋日”,学校把强化政治环境的任务交给了我们二连,原计划“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大幅标牌刷在围墙上,可学生连长吴长海自有主张,为使标语更加醒目,他指挥我与他合力将笨重的竹梯架在课桌上,我在下面扶梯、移梯,他却一次次攀梯至顶,在教学楼顶的房檐下用红漆涂标语。忽然刮来一阵狂风,操场卷起漫飞的风沙迷了我的眼,我本能松开紧扶梯子的双手揉眼睛,只听”哗啦”一声,梯子失去控制滑出桌面,梯顶上的吴长海大叫一声,双脚落空,直接从七八米高空趴了“滑滑梯”。幸亏“上帝之手”——楼墙一根凸出的接雨管挡了一下,吴长海才未直接掼在地面,他拎着的红漆罐脱手,红漆将他兜头浇成了“血葫芦”。当场被吓懵了的我,也被油漆洒得红斑满面……

(陈冠平摄)

  现在,我与吴长海就同住一个小区,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家之所以选住1楼都是“学雷锋日”意外的事故导致的,虽然那次他没掼死,却从此落下了恐高症,一段时间见了竹梯两腿就禁不住打颤。

  1974年6月17日晚,晚饭后,我从家步行前往实辉巷,探望一位叫秦桂花(化名)的孤寡老人,她曾是我母亲当初在此工作时的“向导”。当我走到中华路邮局时,就遭遇了后来报道说是横扫我省的10级强台风和强降雨。狂风过后电闪雷鸣,冰雹雨噼里啪啦砸向地面,不一会儿大雨倾盆。我迅速拐进实辉巷直赴8号,我上中学时就清楚这处深院的门前一段六七米长的廊道。我身处的廊道顿时成了泄渠,积水很快漫过膝盖。短路造成的停电到处漆黑,我正愁往哪转移,一个被雨水浇成落汤鸡的人涉水钻进了廊道,因停电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来者模样。泻水道冲得人难以站立,我被迫跨出廊道,冒雨踩着积水跑向要去的地方……秦大妈家就在我校操场的隔壁,我曾无数次见她来学校接百顺到家里吃饭。我礼貌地敲了秦家院门,但外边雨声大里边听不见,好在院门虚掩,推门进院,见一间厢房亮着烛光,秦桂花认识我是周主任(我母亲姓周)的儿子,又曾经是百顺的同届同学,赶紧拉我进屋后又递干毛巾,又催喝热茶,还把一套干净的衣裤让我换上。老人爱“韶叨”,说是给百顺留的门,老汪的儿子就像她的干儿子,说好今晚要来,带他的女朋友来亮相,还保证让老人意外惊喜。估计百顺在路上被风雨所阻一时来不了,那毛巾、热茶和干净衣服,就算我替他享受了。秦桂花知道我从小就好奇心重,顶风冒雨到此,定是冲着百顺他爸的那两只赛鸽命运来的,于是就把老汪与“杠子”最后闹翻的事和盘托出。

  谈起此事已相隔8年,1966年夏老汪四处奔波,只为他两只因遭“通缉”的赛鸽联系下家,某部通信分队听说后,当即派车子按图索骥赶往“杠子”的生母家去接收之,不料却扑了空。老汪闻讯冲到李家找“杠子”讨说法,李老太却不以为然,称“那两只鸽子太娇惯没养活,死了”,恰巧杠子这个时间点回到家,见脸挂一尺长的老汪就“咕通”双膝跪下,哭脸哭调说:“你那一对鸽子在乡下被野猫偷吃了,你打死我吧!”可李老太不嫌事大,从厨房抄起切菜刀塞到老汪手心,挑话道:“有胆量就杀了我儿子,为你的鸽子抵命!”动静闹大,当派出所接案后介入调查,杠子竟然与他养母一个鼻孔出气,咬定老汪跑上门“持刀寻仇”。幸有一户邻居当时在家听得真切,闻者呈供证词虽是“孤证”,但街道办事处领导集体为老汪担保,包括离休回家的“徐青天”,此案后来便不了了之。

  秦桂花当年为什么被我母亲视为“向导”,是因她对实辉巷住户的熟悉堪称“活档案”,打开话匣就听她如数家珍:市立医院初创时是河南来的一批医生搭的台,其中的还在巷里住;老巷里教师不少,其中一对夫妇男的在迈皋桥中学、女的在小西湖小学当老师,星期日搞的家教也只收“小饭桌”钱;巷南与鞍辔坊接壤的李记茶炉子,长年对路人过往免费供开水;巷西与张都堂巷接壤的自来水站,老板是曾在水西门开过酱菜厂的刘洪发,他卖水收费的盒子高高挂在墙上任人丢分币,还鼓励家庭培养孩子爱劳动,凡学生来提水一律不收钱,等等。

  热心肠的秦桂花还喜欢替小年轻做媒,唯有两户因“门槛”太高从不去串门:实辉巷2号住着一位老红军,膝下有俩女,一个在一中教书,一个在秦淮医院当医生,一般人家高攀不起;住8号那个院门前有廊道的楼房里,女主人当时虽是区里普通干部,可她的丈夫曾是某高级兵校的训练部长,中苏边境对峙后被调到北方某大军区任副参谋长。这对夫妻有一个举止端雅的女儿,4年前穿上新军装、戴红花离开此巷时,街坊四邻还涌来围观……

  我在秦大妈家已被劝喝下3壶茶,趁风住雨停起身欲告辞,却被按在竹椅上,说风雨一停百顺准会带对象来,还说让我帮助参谋。

  烛灯下,秦桂花的“韶叨”,还韶出个把小时前发生的、与强风有关的“路边社”新闻:她家隔壁院里住着一家3口,户主姓刘,酷爱花木,人称刘老夫子,入春后,他在屋檐下吊了一长溜栽有奇花异草的紫砂盆,说是为了让花草多接露水。谁知“庭院花卉”在这10级强风突袭下不堪一击,院中枫杨的树杆像按了弹簧似的前倾后摇,夏日遮阳的树冠跟绑了笤帚一样四下狂扫,悬吊在房檐下的十几个紫砂盆,顿时“稀里哗啦”被风割断吊绳卷过房顶,一起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再反弹回去,花花草草的主人来不及躲闪,被破窗而入的花盆砸得那个惨啊,送到医院让急诊医生都头皮发麻……

  那天夜晚风消雨住后我们也没等到百顺过来,回家路过实辉巷8号时,之前我在此避险时那个曾涉水挤来廊道的人影仍在,正靠墙抽烟,我正想看清此人感觉有点熟悉的脸,烟蒂被他被弹出老远落在巷边积水里……

  强风过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再次来到实辉巷,是母亲让我来给秦桂花送两盒麝香保心丸。老人感激之余,又跟我“韶叨”起那晚新闻之后的花絮:说那隔壁院子的刘老夫子,那晚被花盆砸伤后,其女在医院陪伺老父而误了与男友的约会。早晨当其女护送父亲回家时,忽见她的男友正困坐在她家院门口外的石阶上,一张脸深深埋在膝盖里。有街坊看见,刘家女从其男青年身边跨过,打开院门搀父亲入内时一脸木然。直到当天中午刘家的父女在家吵窝子,邻居上门劝导才知,刘老夫子怒发冲冠,是要把早恋的女儿赶出家门……

  很多年以后,我作为记者采访东郊马群一个民间赛鸽团体时,发现其组织者正是我的初中的同学百顺。晚餐我们二人在街边的土菜馆大块朵颐,一瓶北京二锅头二一添作五,当年在校同学间的“秘闻”借着酒劲吐露真情。然而,令我脑袋瓜子顿时发嗡的是,实辉巷秦桂花隔壁院里刘老夫子的女儿,竟然是百顺在校同窗时就已偷恋的情人。哇塞,1974年6月17日那晚秦桂花没等到的,翌日早晨刘家门前一个将脸深埋裤裆的,是同一个人一一“鸽子老汪”的儿子百顺。

  张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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