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
2020-09-11 09:27: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孙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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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了,走得很突然。

父亲晚年身体不太好,因为患有肺气肿,他呼吸有点困难,常常要靠氧气机辅助呼吸。年前他还好好的,没想到开过年来病情急转直下。到了7月份,他基本已经失去了呼吸功能,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一个月里,他被抢救了六次,一次比一次危重。听着父亲在氧气面罩下粗重急促、时断时续的呼吸声。我心如刀绞、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父亲呀,你可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吗?几分钟前医生告诉我,说你最多还有一个月时间,活不过8月份。太残酷了!无法接受的残酷。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才78岁的人,怎么说没就马上会没呢?

父亲很少打电话我,即便他痛苦时,我每次去陪他,他总是过一会儿就催我走,你有你的事,你去忙。

陪床的这些天来,是我成人后的30多年里,第一次全天候与父亲在一起,他白天除了挂水就是吸氧。于是,父子之间有了从未有过的交谈。他仰天躺在床上,眼睛看着上方,氧气面罩中传出“呼呼呼”的声音,我坐在床前,看着他,两人仿佛一起回到了那久远的记忆之中。

父亲是一个朴实无华的人

1980年,我7岁时,父亲在大冈街上盖了一座两层小楼,那时候还是挺稀奇的。

晚上为了看守建房子用的材料,父亲就带我睡在工地旁边的一户人家的猪圈里。冬天,在地上铺上稻草,我和父亲紧紧抱在一起躲在被子里,虽然外面很冷,但我在他怀里很暖。

父亲感慨地说:“那时候,你才一点点大。”他扭过头,闭上双目,似乎在责备自己让孩子受了苦。

我告诉他,其实现在想来也没什么,我记得那些夜里自己睡得特别香,因为父亲的体温真暖和,还有父亲平缓而顺畅的呼吸,让我觉得非常心安。所以那个时候天天缠着他一起去睡猪圈看工地。

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跟他去大冈镇上的公共浴室洗澡,因为每次洗完后浴室都会送上一份一切四的白萝卜给我吃。我那时没东西吃,能吃到白萝卜就开心得不得了。我以为是免费赠送的,所以隔三差五总吵着要去浴室洗澡。

直到很多年后,谈起此事,父亲才说:“那不是浴室送的,是我花钱买的。”

还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很晚了,我跟父亲从大冈街上往回走,他买了一些牛肉,怕冻冷掉,就塞在怀里。回到家后,他就着牛肉自斟自饮,而我就趴在一旁,时不时捏一块放在嘴里。

那些时光虽然一去不复返了,但那种父子间的温情,到现在都历历在目。

父亲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

父亲是一个老高中生,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先后做过代课老师、眼科医生。他当医生的经历,说来有点传奇。

他年轻时跑去盐都北龙港医院,毛遂自荐、拜师学艺。师父看他意志坚定,各方面条件也很好,就破格收他为徒。父亲学成后,就到大冈中医院坐诊,成了一名眼科大夫。没几年就小有名气。不管是眼睛斜视,还是青光眼、白内障,甚至是一些疑难杂症,父亲都手到擒来。

父亲做医生期间,为了补贴家用,他还学会了扎灵车、灵房,而且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他自己扎、自己雕、自己写、自己画,无一不精。

改革开放初期,有华侨回乡祭祖,就请父亲帮他们扎灵车、灵房,父亲做得惟妙惟肖。我还记得拍了不少彩色照片,夹在一本厚厚的《眼科学》书页中。

父亲后来从大冈回到葛武,在家中开门诊,来看病的还不少,有认识的街坊邻居,也有不认识的,其他乡镇、县市的。他收费都是收的很少的,有的条件不好他还不收钱。其实,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庭经济条件并不是太好。

前两天,父亲从昏迷中醒来,抓着我的手臂、喘着粗气交待我“后事从简”。

我意识到,父亲的内心有太多遗憾,对这个世界是无限眷恋的。我赶忙说,没事没事,在医院躺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语来安慰,只好说着这样的假话。他总是不时地看输液的袋子,一会就会问"有没有了?"他还不时地看看床边上的身体指标监控仪。有时,我们就把主要数据报给他——心率80、血氧度100"。他有时回一声“哦”,有时也会说“不要撒谎安慰我啊!”

为了分散父亲对病情的担忧,我儿子、女儿就跟他聊当年出生时的情景。1993年,我女儿孙茜在华西出生,生下后不久,我带她回老家,父亲看了笑得嘴都何不拢。2005年,我儿子孙明湖出生,那一天正好是大年初五,我跟父亲一起在医院里等,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不知走了多少圈。当听到孩子顺利诞下的那一刻,我跟父亲高兴地流下了眼泪。

陪床时,我也时不时地提起令他引以为豪的事情。像他酷爱书法,常年练字,写得很不错。不少人向他求字,他总是乐此不疲。

他也经常写写诗、写写词,对于平仄押韵、对仗工整,也非常内行。华西民族宫里挂的一副对联——村泰民乐终归社会主义好,政通人和还是领导班子强,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2005年,我在华西龙西湖的别墅刚刚装修好,客厅里挂了几幅著名书法家的作品,有一次我到外地出差,回来发现全部被父亲换成了他自己的书法。他颇为自信地说:“看来看去,还是我写得好!”那时的父亲,犹如“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

父亲是一个宽厚善良的人

父亲年轻时喜欢抽抽烟、喝喝酒。但抽烟从不讲牌子,喝酒也不用大鱼大肉。在我印象中,他只喝醉过一次。还是我和母亲从麦田里找到他,并背回家。

他一辈子坚守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也时常告诫我做人做事要讲原则、要有底线。老家乡里铺路,村里修桥,家族建祠堂,他总提醒我,这个钱不能少,一定要花。

从小到大,他对我的教育一直很宽松。

我每次参加考试,考好了,他不会给我什么奖励,考得不好,他也不会惩罚。他总是教导我要尽力而为。

1989年,盐城中学提前招考,父亲陪我坐公交车去城里考试,那是我第一次到盐城去。那次考试很重要,结果我考砸了,但父亲没有责备,也没有多说什么。

那时物质条件不是很好。但只要我到重要考试的时候,他总会烧一碗红烧肉,或者烧一碗红烧泥鳅什么的,从不例外,我印象尤其深刻。我想,这当中有父爱,也有一位老高中生深知学习不易吧!

小时候,我也常和小伙伴去偷瓜,被他发现后,总免不了骂一顿,但骂完也就完了,他从不刻意跟我计较什么。我感觉,偷瓜仍然是记忆深处的一种乐趣。

父亲给了我一个轻松、快乐的童年生活。

1992年,我18岁,当时我还在家中做石棉瓦,但在母亲买菜包肉的一张《新华日报》上看到了华西村的消息,感到,我们中国还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村庄,于是决定去华西打工。父亲非常支持我的这个决定。那时家里没钱,他就骑车到村上一户人家借了500元钱给我。

1997年,我把父亲接到了华西生活,并成为了华西村民,此后的20年确实是他最为享福的20年。

到了华西后,他先是在医务室工作了两年,然后在档案室工作,一直做到2013年退休。退休后,他在华西住一段时间,在老家葛武住一段时间,两头住,过上了舒适、愉快的晚年生活。

可惜的是,开心的时间短了点。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父亲还不忘叮嘱我“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我知道,他这是告诉我看淡名利。

看着父亲一边艰难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氧,一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和家人守候在他的床头,却又无能为力。

弥留之际,父亲时清醒、时昏迷,我拉着他的手,一声一声喊着“爸爸、爸爸”,但这时父亲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在他耳边鼓励他说,弯扁担不会断,父亲您要坚强,一是争取活到“8”字头,就差两年而已;二是争取看到第四代,孙女正在备孕中;三是争取看到孙子上大学,还有三年。

父亲终究没能争取到,他走了。

我想父亲走的时候,有遗憾,也没有遗憾。

遗憾的是,他还有未了的心愿。

没有遗憾的是,他知道我们会帮他圆了这些心愿。

父亲,一路走好……

儿海燕泣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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