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小说清雅致远,在中国小说史上,有着什么样的意义?8月9日下午,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副主任栾梅健,来到高邮汪曾祺纪念馆,开讲“汪曾祺小说的文学史意义——中国小说叙事传统的当代回响”,这也是“汪学公开课”的第三讲。
汪曾祺小说的简单掠影
读汪曾祺的小说,能够让人心生宁静,先来看汪曾祺的几部小说。
《王四海的黄昏》:“卖武艺的王四海一行七人,从山东济南一路到了一处码头,住在五湖居客栈……客栈老板是个五十大几的肺痨病人,而女掌柜貂蝉,年方二十四五……王四海徒手摔翻水牛,引起众人喝彩,卖艺兼卖膏药,生意不错……两个月下来,人们兴趣趋减,大家均说该换码头了,但王四海决意不走,原来他恋上了客栈女掌柜貂蝉……几年后,肺痨老板去世,王四海则与貂蝉生了个白胖小子。”
《晚饭花》:“这是一种有着浓绿的叶子和乱纷红花的花……李家巷有个少年李小龙喜欢上了巷旁的少女王玉英,因为王玉英好看……但王玉英已经许配给了不务正业的钱老五……李小龙看不起钱老五,认为钱风流浪荡、还与一个寡妇相好……但是王玉英半信半疑,而且她相信她嫁过去了,他就会变好的……没多久,一顶花轿把王玉英抬走了。”
《珠子灯》:“孙家的大小姐孙淑云嫁给了王家的二少爷王常生……王在南京,是革命党,希望她把小脚放了,孙便放了……王在南京生了重病,回到老家不久便去世了……孙一直保留着王常生在家时房间的样子,也从未想过改嫁的事……十年后,她死了。”
《詹大胖子》:“詹大胖子是县立五小的斋夫,即校工……校长张蕴之与女教师王文蕙勾搭成奸,詹是知道的……同校的一位老师想来探听他的口风,以便赶走校长,他则矢口否认,只是自己明目张胆地卖起食品……后来,张校长到了县立四小当校长,而王文蕙则一直没有嫁人。”
《辜家豆腐店的女儿》:“辜家豆腐店父女俩人,生意一般:大德米厂的老板看上了其女,每月五块大洋,有包养之意……有一次生病,她想勾搭医生王厚堃,王医生竟然不愿意,让她着实自省了好一阵。”
《侯银匠》:“侯银匠有个独女,叫侯菊,从小懂事……后来嫁给了一个老师,颇能操持家务……侯银匠则有些许落寞。”
此外,《受戒》《大淖记事》《鸡鸭名家》《职业》等篇都是如此类似的写作内容与风格。
汪曾祺小说总体艺术特色
汪曾祺的小说有三个特色,一是传奇性,每篇小说都有趣味性和娱乐性。不枯燥、不乏味,令人惊奇,赏心悦目;二是历时性,几乎所有的小说题材都是过去发生的,或者是在社会上流传久远,不写现实题材,不对现时身边的事情加以描写,主要是对少年时家乡生活的回忆,以及传说;三是非说教性,只关注传奇本身,而不对人物与事件进行道德与法律的评判,比如《庙与僧》《詹大胖子》等。
汪曾祺小说回到源头
汪曾祺的小说,是回到中国小说史的源头。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孔子在《论语》中,通过子夏的口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是以君子不为也。”
东汉的班固在《艺文志》中记述了诸子十家,即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及小说家,并评论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
到唐代,中国“则始有意为小说”(鲁迅)。“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大率篇幅曼长,记叙委曲,时亦近于俳谐,故论者每訾其卑下,贬之曰‘传奇’,以别于韩柳辈之高文。”
《李娃传》(唐•白行简):“荥阳公子赴长安科考,遇名妓李娃,难以自拔——盘缠用尽后,被鸨母赶出,沦为乞丐——风雪交加之日,李娃偶遇均为乞丐的荥阳生,为其调养身体,购置书籍——三年苦读后,最终状元及第,并迎娶李娃为妻。”
《霍小玉传》(唐•蒋防):“长安名妓霍小玉,爱上了文人李益,与李益海誓山盟——李中了进士,步入宦途,另选富家女成亲——霍小玉绝望后生病去世,冤魂作祟,李益三婚皆不谐,终生不得安宁。”
《南柯太守传》(唐•李公佐):“东平人淳于棼在古槐树下醉倒,梦见自己变成槐安国的驸马,任南柯太守二十年——与金枝公主生了五男二女,荣耀一时——后来与檀萝国交战失败,金枝公主病死,被遣返故国——沿途被车惊醒,发现槐安国与檀萝国竟然都是蚁穴。”
宋人小说多教训,理学化,传奇色彩大为减弱,如《太平广记》等;但“其时社会上却另有一种平民底小说,代之而兴了。”这就是话本小说,也直接影响到元、明、清的小说特色,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等。
“小说界革命”后的文学态势
1902年,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力主小说新民的主张。其后,五四新文学运动更是将小说的教化功能推向极致。辩证地看,这种对小说功能的重视与强调,是符合文以载道的中国传统文学观念的,是进步的。但是,真正做到寓教于乐,让小说既有可读性又有教育性,是极难统一的命题。
“小说界革命”后出现的谴责小说,鲁迅说:“辞气浮露,笔无藏锋”。“讽刺小说是贵在旨微而语婉的,假如过甚其辞,就失去了文艺上底价值,而它的末流都没有顾到这一点,所以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而五四新文学作品,真正做到思想性与艺术性有机结合的佳作也极为难得。
而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来理解汪曾祺小说的趣味,它的追求,它的艺术感染力,就可以发现汪老的爱好、清醒、执着与坚持。它在当时可能并不会产生强烈的社会反响,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魅力与文学意义,就会愈来愈受到读者的欢迎与喜爱。
汪曾祺的小说一方面回到了中国小说的源头,注重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追求小说的趣味性、娱乐性和大众性。另一方面,在迅猛发展的工商社会中,在快速节奏的现代化面前,他的小说创作观念又是应时的、超前的审美主张,值得我们现代人肯定、欣赏、品味与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