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熹微晨光穿透云层,给泰州老街的青石板路镀上一层柔光。洒水车刚过,湿润的石板映着两侧黛瓦白墙的剪影,留芳·桃园里的门前已蜿蜒起长队。这便是“冠军之城”泰州的清晨,没有赛场的呐喊,唯有烟火气里的悠长滋味,牵引着人们奔赴一场延续数百年的早茶之约。
泰州“冠军之城”的名号,源自赛场的巅峰对决,而这座苏中古城真正的底气,藏在早茶的氤氲茶香里。作为里下河门户,稻河两岸曾粮行林立、商旅辐辏,明清时运河漕运的繁华,催生了“雨轩”“品香”等一众茶馆。从最初文人雅士的“清饮”,到后来兼容商旅需求的“茶点一体”,一壶清茶、一碟干丝,便成了商机流转、人情往来的载体。早茶于泰州,早已不是简单的果腹之举,而是运河经济刻在城市肌理上的文化胎记,是流淌在市井烟火中的生活仪式。
步入茶社,温热的喧嚣扑面而来。八仙桌旁高朋满座,人声与杯碟碰撞声交织成岁月的絮语,跑堂伙计托着木质托盘,在桌椅间灵巧穿梭,托盘上的烫干丝颤巍巍似凝脂,蟹黄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棂。这场景与百年前并无二致,仿佛时光在此处放慢了脚步,只留下最本真的生活模样。待“一茶三点一面”悉数上桌,便懂泰州人为何将早茶视作一日之重——这不仅是味觉的盛宴,更是一场藏着匠心与光阴的文化展演。
茶过三巡,方知早茶的门道。店家奉上的“福香茶”,是泰州人的巧思独创:取安吉白茶之鲜醇、汀溪兰香之馥郁、绿杨春茶之回甘,三茶拼配,茶汤清冽如泉,入口先是兰香萦绕,继而鲜醇回甘,恰好唤醒沉睡一夜的味蕾。而早茶的灵魂,当属那碟烫干丝,泰州人唤它“茶头”,少了它,便不算完整的早茶仪式。
制作烫干丝是功夫,更是修行。须选用本地大豆制成的卤水豆腐干,豆香浓郁、筋道弹牙。老师傅执刀如笔,先将豆干横削二十片,薄如蝉翼,再竖切成细如发丝的干丝,根根分明,堆叠盘中如玲珑宝塔。沸水三烫,去尽豆腥,只留软滑鲜嫩;沥干后淋上秘制酱油与麻油,撒上香菜、榨菜、肉碎、姜丝、虾米,五色点缀,合称“五味干丝”。夹一筷子入口,干丝柔嫩爽滑,豆香与酱香在舌尖交融,配料的咸鲜恰到好处,余味悠长。这方寸之间的精致,恰是泰州人内敛温润的性情写照——于细微处见真章,于平凡中藏匠心。
干丝启幕,“三点”便是早茶的华彩乐章。蟹黄汤包无疑是绝对主角,尤以靖江风味最为地道。那薄皮吹弹可破,通透得能窥见内里晃动的金黄汤汁,仿佛盛着一汪浓缩的江海精华。跑堂伙计笑着传授吃法:“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依言用吸管刺破面皮,滚烫的汤汁瞬间涌入喉中,蟹黄的腴美、猪皮的胶质、鸡汤的醇厚交织在一起,鲜得人舌尖打颤,竟让人一时词穷。若说汤包是精致的极致,蟹黄大包便是实在的厚道,拳头大小的包子,面皮被蟹黄浸润得油润金黄,咬开一角,蟹黄与猪肉的鲜香扑面而来,咸甜适口,满口生津。
马兰头烧麦与秧草包则透着江南的野趣。马兰头焯水切碎,拌入馅料,草香与面香缠绕;秧草碧绿鲜嫩,甜而不腻,清口解腻。这两款点心,藏着泰州人对自然的敬畏,将田间野菜化为席间珍馐,恰如泰州学派“百姓日用即道”的哲学——真正的美味,从来都源于生活本真。
压轴的鱼汤面,是早茶的收官之笔,也是泰州人对“熬”字的最好诠释。汤底以野生鲫鱼、鳝鱼骨为主料,搭配熟猪油,经文火慢熬数小时,直至汤色乳白如奶,浓醇挂勺。初闻似无惊艳,入口却觉鲜香炸裂,鱼肉的鲜美与油脂的温润完美融合,无一丝腥气,胡椒的辛辣恰到好处地提鲜去腻。当地人常说“吃碗鱼汤面,赛过老寿星”,这碗面里,熬的是食材,是时间,更是泰州人从容不迫的生活态度。深秋的微寒、旅途的疲惫,都在这一碗鲜香里被熨帖得服服帖帖。
茶社的梁柱间,藏着泰州早茶的百年春秋。始于1877年的富春茶社,147年历史的兴化养和园,126载传承的泰兴仁和楼,还有海棠春——自1925年创立,清末状元张謇题写的匾名依旧熠熠生辉,店内陈设如微型历史博物馆,八仙桌、长板凳、老式挂钟,都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这些百年老字号,坚守着“烫、吹、熬”的三绝技艺,以“一茶三点一面”的经典格局,奠定淮扬早茶北派典范的基石。它们是早茶文化的守护者,更是城市记忆的传承者,让每一口滋味都带着时光的厚度。
传统从未固步自封,正如“冠军之城”的进取姿态。2020年,泰州早茶集团应运而生,注册“泰州早茶”系列商标,制定行业标准,将“小而散”的作坊式经营推向标准化、品牌化。“中央厨房+卫星店”的模式,让核心技艺得以坚守,效率与品控同步提升;预制菜的研发,让这份“泰州味道”通过电商平台飞遍九州;全国首家早茶博物馆在老街落地,三百余件文物构建起早茶的记忆库;凤城河上的水上“船宴”,让食客在波光粼粼中品味早茶的宁静雅致。传统与现代在此碰撞交融,让百年早茶焕发出新的生机。
日头渐高,晨雾散尽,老街上游人渐多。走出茶社,舌尖仍萦绕着干丝的鲜香、汤包的醇厚、鱼汤面的绵长。这场早茶之约,品的不仅是美食,更是泰州的水土与光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