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之花
□ 王海波
宾馆门口的保安是个壮实的中年人,操着一口带东北腔的普通话,笑得憨厚。他说自己是吉林人,刚把户口迁来不久,“也算半个本地人了”。听说我要去看海,他热切地指了路,伸出两根手指比画着:“十分钟,保准您到!”那神情,仿佛介绍的是自家后院,熟稔而自豪。他还不由分说,夺过我的手机,替我拍了几张照片。看他那略显笨拙却又万分认真的架势,我原不抱什么期望,回看时却吃了一惊,取景、构图竟颇有章法。这萍水相逢的善意,不涉利益,不求回报,只是一刻的诚恳。
依他所指,果然不久便听到了涛声。海是沉郁的灰蓝,沙滩上人多了起来。我的目光却被海水边的一家人牵了去:一位妇人挽着裤脚,牵着幼子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浅水里踱步。她忽然回眸,望向沙滩上的一位男子,眼神里带着些许探寻的笑意。那男子却正全神贯注地举着手机,镜头对准孩子,高声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催促他看镜头,全然未曾接住妇人那温柔的一瞥。就在这一刹那,或许有旁人的快门声响起,将这充满了寻觅与错位的情景,定格成某个陌生相册里一张含义不明的照片。我们总是不遗余力地想要记录所谓永恒,生怕错过什么,殊不知,最鲜活的那一瞬“当下”,往往就在这准备的工夫里,悄然滑脱。
回宾馆的路上,途经一家小超市,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一包烟。算来,戒烟已有一年光景,平日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在心绪纷杂、无所适从的时刻,那久违的冲动便会悄然探头。我陷在沙发里,四周寂静。那包新买的烟就放在茶几上,像个沉默的邀约。挣扎片刻,还是抽出一支,点燃。我只吸了一口,便将烟搁在烟灰缸的边沿,任它自生自灭。
我没有再吸,只是静静地看。那青白色的烟雾从殷红的火点上袅袅升起,初时是一股细直的线,旋即被无形的气流打散,变幻着种种奇异的形状,如云、如絮,最终消散于无形,只留下一缕幽微的焦苦气息。那烟蒂自顾自地燃烧着,安静而固执,边缘是一圈明亮的红,缓慢、耐心地向中心蚕食。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这哪里是在燃烧一支烟,这分明是一次微缩的生命之旅。
我们谁不似这烟蒂呢?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速度燃烧。那位吉林的保安,燃烧着他的善意与热情;海边那一家三口,燃烧着他们或许圆满或许藏着缝隙的青春之乐;而我,此刻坐在这里,燃烧的大约是一种写作的冲动,一种急于将纷乱情绪付诸文字的焦灼。这些燃烧未必轰轰烈烈,大多数时候,只是这样安静、固执地红着,在无人注目的角落,完成自己那份或长或短的使命。
烟雾终将散尽,火点终会黯淡,最后只剩下一小撮苍白的灰烬,一触即碎。然而,过程的壮丽,难道不正在于燃烧本身么?那腾起的烟雾,是思绪,是情感,是生命绽放出的无形之花;那灼热的火点,是心脏,是意志,是存在最核心的证明。它们无关乎结局的虚无,只关乎过程的真实。写作的欲望,便是在这观烟的过程中变得无比清晰。它并非为了铭刻什么不朽,而是要笨拙、虔诚地去捕捉那些正在燃烧的瞬间,那萍水相逢的诚恳,那回眸间的错过,那静默中的顿悟……这些片段,渺小如尘,短暂如息,却是生命曾真实而热烈地存在过的证据。
烟,终是没有吸完。长长的烟灰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悄然折断,落了下去。那点火光,在短暂的剧烈明亮后,也终于熄灭了。但我已无须再吸。这一番静观,已抵得过千言万语的排遣。我们都是人间的赶海者,满怀希望地奔向生命的海滩,或许沾一身咸涩的海水,所能捡拾的,只是几枚小小的贝壳。但也正是在这捡拾、这潮湿、这小小的狼狈与随之而来的清醒中,我们各自的生命得以燃烧,发出那一点虽微弱却属于自己的真实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