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说:“合德镇周围,方圆数十里内的人家,我闭上眼睛,都能说出大致印象:他家房子的方位,有几个大人,房前屋后靠着河,还是靠着路,东南西北都挨着哪几户。”
这我相信,他是早期移民,又是风水先生,这家家户户的勘地砌房、婚丧嫁娶,都要经过他手,自然了如指掌。

祖父又说:“中医看病,望闻问切。我看人看事,也是望闻问切。”
这太玄乎,我不懂。
那天傍晚,从上海来了一位客人。分头——帽子拿在手里——剑眉星目,方脸阔口,武相,穿的却是藏青呢子便服,配以黑皮鞋,是高级知识分子的打扮。
我刚放学,和客人打了个照面,然后,进入里屋,做我的功课。
祖父和客人在堂屋寒暄。老人家事先接到信,知道客人要来,特意穿了长袍,戴上瓜皮小帽,仿佛又回到了民国岁月。

客人姓周。
祖父问周老太爷的安好。我明白周老太爷是客人的父亲。
祖父又问大先生的好。我听出大先生就是周老太爷的大儿子,在清华当教授。
“二先生你在?”
“在复旦大学教书。”
客人无疑是老二了。祖父不知复旦大学底细,客人又详细叙述了一遍。
祖父治酒待客,三祖父、彭大爷、薛大爷、张大爷、父亲以及五叔父过来作陪。
席间,祖父讲起从前的事。在阜宁老家,他和周老太爷是同乡,从小一起玩大的。祖父尔后迁居射阳,觉着这地方海阔天空,遇上张謇张状元掀起的开拓热浪,大有发展前途。周老太爷(当时正值壮年)笃信祖父,也跟着迁了过来,在海边办养鱼场。

一天,祖父路过鱼场。周老太爷正在鱼塘边踱来踱去,眉头紧锁。他见到祖父,说:“你来得好,帮我出出主意。”
“什么事?”
“场边这两口塘里的鱼,昨晚被人偷了。”
“你想怎么办?”
“我交待看场的,搜查附近人家的垃圾堆,看哪家有鱼骨头。”
“此乃下策。”祖父说,“这是海边,到处产鱼,凭什么证明那鱼骨头就来自你塘里的鱼?”
“那就只有多雇人手,加强守卫了。”
“应该。”祖父说,“此乃中策。”
“那么,上策呢?”周老太爷晓得祖父的性格,凡事都有上中下三策。
祖父分析:“做事,要如鱼得水,才能盘活。你现在好比是鱼,刚落脚海边不久,还没有和周围的人混熟,就是说,还没有得到水。”
“那我怎么办?”
“我给你出个馊主意,”祖父笑笑,“过两天就是中秋,你索性打出几网鱼,再搭配点酒,送给周边的各家各户——记住,不要落下一家——让大伙都过个喜兴的中秋。”
“这有意义吗?”
“这就是风水。”
“好,听你的。”周老太爷决定就这么办。

知交老友见面,免不了喝酒唱歌,这是那个时代的酬酢。酒是洋河大曲,歌是京剧。当日,周老太爷唱的戏文中,有一段是《武家坡》:“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透出怀乡的莽苍。祖父唱的戏文中,有一段是《借东风》:“识天文习兵法犹如反掌,设坛台借东风相助周郎……”唱到“周郎”,祖父有意拖长腔调,周老太爷就鼓掌叫好。
客人插话:“家父说,卞先生一招,就把周边关系搞好了,从此,再没有人偷鱼。”
话题一转,是十年后,周老太爷养鱼发了财,置了上百亩地。时值局势动荡,日本侵略中国东北,国民政府腐败无能,社会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周老太爷又来找祖父商量。祖父照例提出了上中下三策。
下策是:守着鱼塘、土地,静观待变。
中策是:变卖鱼塘、土地,去南京、上海做生意。
上策是:变卖土地,留下少量鱼塘,送儿子去国外留学(周家两位公子,是时分别在上海、南通读大学)。

客人说:“我们只当是父亲的远见,原来是伯父出的主意。我哥后来去了英国,我去了日本。”
现在呢,一晃又是二十多年。两兄弟都成了名校的教授;周老太爷夫妇搬家去上海,和二儿子住在一起,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这是1957年暮春。二先生到盐城出差,奉家父之命,到合德来看望祖父。
六位陪客,除五叔父外,都认识周老太爷,也认识二先生,杂七杂八叙了一会家常。二先生是阜宁出生,在射阳读的小学,中学去了南通,接着读大学,后来到日本留学,读的是早稻田大学(我纳闷:早稻田里能办什么大学,难道是农学院?)。叙谈告一段落,二先生趁机代表父亲提出邀请:“希望伯父,包括在座的各位,方便时去上海做客,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末了,二先生仿佛随意提到:“家父讲,伯父测字很灵,请您也给我测一测。”
他报了一个字:“慧,智慧的慧。”


我是蚂蟥听不得水响,一听测字,立刻来了神,竖起耳朵谛听。祖父说:“这是文字游戏,年轻时闹着玩的,好多年不搞了。”略一沉吟,拿筷子在空中一点(我猜度),“照你说的这‘慧’字看,‘心’上面倒着一座‘山’,眼前困难如山,精神压力大得很呐。不过,从长远看,此字寓吉人天佑,到时候自有贵人相助,保你平安无事。”
稍顷又加了一句:“今明两年。诸事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
祖父貌似方外之人,闲云野鹤,实则“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常见他戴着老花眼镜坐在院子里看报纸,对国家的方针政策,一句一字抠。
我以后再没见过二先生,自然不知道下文。祖父和周老太爷偶有书札往还,对方并未述及任何无妄之灾。想来在稍后那场震动社稷苍生的政治飓风中,二先生及其家人也都安然无恙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