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桂花刚落了一层,10月15日我在宁乘T109次列车,早晨7点多钟直驶苏州,出站直奔太湖中的西山岛去。陆文夫笔下《美食家》里的朱自冶总说,吃鲜要赶早,头汤面的水得是五更天的井水,炸鳝糊的猪油得现熬。可他守着苏州城的馆子算计了一辈子,怕是没真正尝过太湖里的秋味——那鲜气野得很,带着水腥,裹着风,不是馆子里精工细作的路数,却能把人的馋虫勾得直打挺。
去年也是这时节,我旅游在吴中区西山石公山岛码头避雨,撞见年已六旬老秦正蹲在石阶上拾掇渔网。他指关节粗大如老竹节,指甲盖缝里嵌着黑泥,手里的白虾蹦到我脚边,青灰色的虾壳沾着水珠。我伸手去捡,指尖触到虾壳的冰凉,他忽然开口:“这虾娇气,离水就得下锅。”就这一句,我们蹲在雨棚里聊了半晌,从银鱼的汛期说到螃蟹的肥瘦,临走时他往我包里塞了袋刚剥的虾仁,塑料袋上还印着“西山民宿村”的红戳,“明年这时候来,我让婆娘给你清蒸白鱼。”
转眼一年逝去。上午西山八公山码头的湖风阵阵,一批晨出返港的渔船刚靠岸,老远我就见老秦举着竹篙在码头高处立着。按约静等我的老秦,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领口磨出毛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湖水泡得发白的脚踝,上面沾着几片绿藻。“怕你找不到路,”他接过我的背包往肩上一甩,粗布褂子后颈处汗湿了一片,“刚从渔船老伙计那里收了些收网得了的白虾,正新鲜。”
民宿的院落在西山岛村落处,推窗就见太湖粼粼波光。老秦把塑料盆往阶前一搁,白虾“噼啪”乱蹦,有只蹦得高,落在青石板上,蜷着身子弹了三下,虾须子还在颤。我凑过去看,虾壳薄得能透光,肚皮泛着青,须子比绣花针还细。“讲究的人吃虾要去须抽肠,”老秦蹲下来择虾,拇指指甲在虾背掐了个印,挑出肠线随手扔给院角的鸡,“我们湖里人不管这套,活虾下锅,鲜气才跑不了。”
灶间的铁锅烧得冒烟,他舀了瓢缸里的湖水,“咕嘟”一沸就把虾倒进去。没放姜没放葱,就从窗台抓了把粗盐撒进去。两分钟不到,虾子蜷成月牙形,红里透白。老秦用漏勺捞起来,往粗瓷碗里一倒,碗沿结着层薄垢,“趁热,凉了就木了。”我捏起一只,壳轻轻一抿就掉,虾肉嫩得像刚剥的嫩豌豆,舌头一卷就化,后味带着点湖水的清苦。老秦蹲在门槛上剥虾,汁水顺着指缝流到手腕,他抬手用袖子一擦,“这虾只在芦苇荡里长,水浑了就没这甜味。前几年有人往湖里倒脏东西,虾子都瘦了一圈,后来管得严了,才又长回这模样。”
“《太湖备考》里写,这虾叫‘水晶虾’,”老秦给自己倒了杯米酒,陶碗碰在木桌上“当”的一声,酒液晃出点溅在桌腿,“乾隆下江南,船停石公山,渔民送了这虾,他说‘朕在宫里没吃过’。”我正嗦着虾壳,听这话差点笑喷——讲究的人要是在这儿,保准得跟老秦较劲,说虾得用白瓷盘装,撒葱花要像撒银粉。我摸了摸手里的粗瓷碗,碗沿还留着上回盛过咸菜的淡痕,忽然想起《美食家》里写朱自冶用象牙筷子夹醉虾的样子,倒觉得此刻满手虾黄的实在,比那些讲究更对味。
日头爬到竹梢时,老秦的妻子乐嗬嗬地端上清蒸白鱼。她围裙上沾着面粉,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把粗瓷盘往桌上一放,盘底还粘着点锅巴:“老秦说你爱这口,特意留的大的。”鱼身足有尺把长,皮上划了三刀,露出蒜瓣似的肉,鱼眼鼓着,亮得像玻璃珠。
“讲究的人吃鱼讲究‘三去’:去鳞、去鳃、去内脏,”我曾熟读《美食家》对其十分讲究:“还得用火腿丝铺底,高汤煨着。”
老秦的妻子“嗤”地笑了,用筷子挑开鱼腹:“你看这鱼鳃,鲜红的,刚出水的才这样。太湖白鱼娇贵,离水就死,哪容得你切火腿煨高汤?”她夹了块肉放我碗里,鱼肉上还沾着点细小的鳞片,“就这么吃,尝湖水的味。”
我试着用竹刀刮鳞,鱼身一滑差点脱手。老秦接过刀,老竹节似的手指按住鱼背,“你看,要顺着纹路刮。”刮光鳞的鱼肉细得像碾过的米粉,抿一口,纤维在舌尖散开,带着点甜,不是糖的甜,是湖水养出来的清甘。鱼眼突然眨动了一下,惊得我差点放下筷子。老秦从外面进来,手里攥着把芦苇叶,叶尖还滴着水,“从前渔民在船上现捕现蒸,就用这当盘子,”他把芦苇叶铺在我面前,叶面上的绒毛蹭着指尖发痒,“讲究的人要是看见,得说‘不雅’,可那鲜气,他闻着就得掉魂。”我盯着芦苇叶上的纹路,忽然想起《美食家》里写朱自冶吃鱼要用“鱼盘须是景德镇的青花”,再看看眼前这带着露水的芦苇叶,倒觉得这野趣里藏着更本真的敬意。
银鱼炒蛋随后上了桌。银鱼像冻住的月光,混在金黄的蛋里,筷子一挑能拉出丝。老秦的小孙子从里屋跑出来,小手在桌沿上扒着,袖口沾着泥。老秦的妻子给他夹了一筷子,“慢点吃,没人抢。”小孩含着蛋含糊地说:“爷爷说,银鱼骨头是软的,补钙。”我想起讲究的人吃银鱼要去骨,用鸡油炒,顿时觉得他活得太累——这湖里的东西,原是带着点粗粝才好吃,跟做人一样,太讲究就失了本真。
傍晚的雾漫进院子时,老秦掀开墙角的竹篓,螃蟹“咔嚓”动了动螯。公蟹的脐是尖的,母蟹的脐圆鼓鼓,壳上沾着水草,还有片碎螺壳嵌在螯上。“知道你要来,前天才从湖里簖上取的,”他拎起一只掂了掂,蟹爪刮着他的老茧,“足有四两。这蟹得在浅滩的泥里长,水太深处的肉不紧实,西山这一带的滩涂软,养出来的蟹才带甜味。”
老秦找了块旧木板当桌,他拿把剪刀“咔嚓”剪开封印,“我们用这个,比银家伙趁手。”蒸笼冒起白汽,在粗瓷碗上凝成水珠,顺着碗沿往下淌,在桌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蟹香混着桂花香飘过来,勾得人直咽口水。蒸好的蟹红得发亮,老秦掰开母蟹,蟹黄像融化的金子,油汪汪地往下滴,溅在他手背上,他用舌头一舔,“香不?”
“别学讲究的人蘸醋,”他往我碗里倒了点米酒,酒液在碗里晃了晃,“就着酒吃,鲜得能咬掉舌头。”我挑了块蟹黄送进嘴,绵得像豆沙,却比豆沙多了股鲜劲,蟹肉一丝丝的,甜津津的,带着湖水的凉。手指沾着蟹黄,黏糊糊的,蹭在裤腿上,倒成了最好的印记。老秦吃得快,蟹壳在粗瓷碗底刮出声响。他忽然起身,舀了瓢湖水洗手,水面漂着几点蟹膏,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桌上还有盘野竹笋炒雪菜,笋是早上从缥缈峰下挖的,脆得“咯吱”响;芦苇根切了片,撒点糖,酸溜溜的解腻。老秦的米酒喝到第二杯,脸通红,眼白里的血丝更明显了,“讲究的人算什么美食家?他没见过湖里裹雾的日出,没闻过刚出水呛人的鱼腥味,哪懂什么叫真鲜。”
夜色漫进太湖时,雾把船影糊成了水墨画。我捧着空蟹壳,壳里还沾着点蟹黄,用手指刮着吃。听老秦讲从前的事:渔民在船上做饭,湖水当汤,柴火当炉,白虾刚离水就下锅,螃蟹蒸得壳裂就啃。“城里人的鲜,是厨子调出来的;我们的鲜,是湖里自己长出来的。”他卷了支烟,火柴“擦”地一声亮起来,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你看这太湖,涨潮时把养分带进来,退潮时把脏东西卷走,我们吃的,都是它赏的。”
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水腥气,裹着桂花香,还有灶间飘来的饭菜香。我忽然觉得,在《美食家》里的朱自冶之讲究,少了点对自然的敬畏——太湖的秋鲜,原不是用来“品”的,是用来“抢”的,抢那刚出水的活,抢那灶上的热,抢那带着湖泥气的实在。
一轮圆月挂在窗外的枝头,当晚下榻在老秦家民宿的我,摸着包里卷了边角的《美食家》,纸页间夹着的银鱼鳞已泛黄。忽然想,要是陆文夫能来,怕是要把这本书扔了——有些滋味,不在菜谱里,不在馆子里,就在这湖水里,在渔民的手上,在不那么讲究的烟火气里。(张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