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从不缺山。书上说那些山是一纵一纵的,自西向东盘卧,抵达四川盆地西缘后,以横断山脉的形态折成南北走向,把整个高原围成了摇篮。透过舷窗,蓝天清澈如洗,地面上一山拱着一山,一岭围着一岭,冰雪覆着山脊,云朵笼着群峰,河流蜿蜒于山谷,岸上的村落像熟睡的婴儿,凭任牛羊走过。即便频繁出入西藏,仍然不由会问,山的那边是什么呢?
在《大地的阶梯》中年轻喇嘛说:“我看那些山,一层一层的,就像一个一个阶梯,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踩着这些梯子会去到天上。”显然,他的灵魂能否如此去到天上,他是不能确定的,我们也是不可得知的,但在达东之行后,忽然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也相信他会梦想成真。
初识达东,时值冬季。临行前特意做了功课,想要弄清楚它的前世今生,却和年轻喇嘛说的那些阶梯一样,车轮七拐八绕地穿过山坳、奔向一个接一个山头,让“坐落于拉萨市西南角隐秘山谷中”的介绍愈加迷离。据说,西藏只有神山才有名字,从公开文字和民间相传来想,达东四周的山应该没有名字,要不哪来“隐秘的山谷”一说呢。如此之想,有些武断,也有些欠妥。毕竟仓央嘉措写过: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当地人说诗中的“东山”,正是拥抱达东的众山之一,那就意味着至少有个“东山”的名字。
这些姑且不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名已久,虽然一延再延,但终能成行,实属幸事。达东是藏式原始小村,是西藏地区保护最完整的古村落之一,也是中国最美乡村之一,有古老的村庄部落,有古道、古树、古庄园、古寺庙,还有诸多古老的神话传说。千百年来,它始终以秘而不宣的姿态“自然生长”,独自讲述传奇与过往。我们来时,虽然群山了无绿色,村庄也少见人至,但并不影响虚拟已久的好感。它静谧如潭,从容安好,我们静静地对视,它像个女孩,赶走了牛羊,一袭洁白霓裳,高原红清晰明亮,紧紧依偎在山峦的胸膛,一句话也不说,任凭雪花吹打,寒风拨弄头发,一切似乎只为我来。仔细打量,比起众多的美,她的美在于古朴——一种不加掩饰的拙美,弥漫着浓厚的故事感。第一次相拥,很想为它记点什么。
楼台倒影入池塘,第二次相见是在来年的初夏。它依然那么静谧,那么安好。步入群山的敞口,四下望去,狼牙刺血紫的花簇满山遍岭,远山顶上白雪皑皑,阳光照过时亮得刺眼,扫过山坡时则紫得眩目。若是微风徐来,云朵飘过,更是紫白交替,如梦如幻。这个时节,一般地方都有绿色,可它的绿绿得精致、绿得有个性。站在紫色花海里俯视,白色村落时隐时现于浓阴,隐时整个村落如同热带浅海繁密的海草,随着风浪起伏翻飞,现时则如王母娘娘的玉簪划过天际,所有的绿色急急退去,村子像滔滔银河将牛郎织女分隔两岸。这是一种绿与白的演绎,在聚合与隐现之间轻歌曼舞、呼唤爱情。清澈的河水也悄悄漫过河床,弯弯曲曲地穿过树林,绕着田头、围着民宅,似乎能去的地方都要走一走、看一看,逗得游人驻足观望,揣度它要去向何方。伸出手想要掬捧,它又像欢蹦乱的小鱼草虾,从掌间指缝里逃脱,躲进草丛,藏在河谷,打量着你。那时,脑际忽地冒出了“拙美与传奇”的字眼,还有些遐思与回忆。
今年的秋天来得早。阶前梧叶已秋声,拉萨街头是没有梧桐树的,或许也有,只是个人从未见着。那些熟悉的新疆杨、左旋柳早已变身树树金黄,让人惊喜,感叹,也有点伤感。达东的秋色会是什么样子呢,一个多月前就想去看看,但直到翻出了“拙美与传奇”的随记,决心要把那些断断续续、点点滴滴的文字完整时,依然未能动身。其实不去也罢,拉萨之秋够美了,达东作为拉萨的秋之秋、景之景,还不美翻了啦。这样时节似乎会发生点什么,也期盼点什么。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这是诗意人文的失意,还是失意人文的诗意呢?我想仓央嘉措写下这些凄美诗句时,一定没想到它会成为一首伤感的歌。
记点达东的文字,有同情仓央嘉措的情愫,也有喜爱他诗句的因素,更有讨厌自个到了油腻年岁而又难以清爽之故。一度时期曾为量子纠缠的吊诡现象烦恼,去了达东后思考多了起来,渐渐明白个体的差异是保持鲜明体征与个性的根本,有了差异,你才是你,我才是我;也明白个体的冲动,不是生命的夭折,便是社会的进步,例如仓央嘉措、爱因斯坦,正如达东的拙美与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