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晨雾未散,南京牛首山河畔的窗内,沈鸣已静坐书桌前。砚台里的徽墨泛着幽光,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将他的思绪牵回斯里兰卡——科伦坡国家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内,那块刻有“大明皇帝遣太监郑和”的石碑,正沐着异国晨光。十一年前,正是用这方砚台里的墨,他将碑文工工整整抄录下来,让跨越六百年的中国文字,在他乡续上了文化香火。
老巷墨香:笔墨里的少年志
1957年,沈鸣出生在南京城中一条老巷,笔墨是他童年最亲近的伙伴。初中时,语文老师教他临摹柳体,昏黄的15瓦灯泡下,他伏在《王杰日记》柳体写法的描红本上描写。那时的他不懂笔法与章法,只凭着一股韧劲悬腕练习,整整三年,才将柳公权笔下瘦骨遒劲的“戈钩”,写出几分飞檐翘角的灵动气韵。
1984年,沈鸣从南京师范大学英语专业毕业,进入南京图书馆工作。工作之余,临帖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一次整理古籍时,他在一本明代方志中翻到《胆巴碑》残页,无名书家笔下“软中带硬”的笔意,瞬间让他着了迷。“这力道,和夫子庙字画摊上的墨宝一模一样。”此后,他找来宣纸反复临摹,写空了半箱纸,手指上磨出的茧子,比图书馆里厚重的书脊还要硬实。2000年,沈鸣加入南京市书法家协会,他书写的《桃花源记》获评委好评,称其笔墨间藏着“柳骨赵肉”的韵味——柳体的骨力与赵体的丰腴,在他的笔下融成了独特风格。
笔底外交:汉字里的跨文化对话
2006年,沈鸣有幸被文化部选调赴南非,任职于中国驻南非大使馆文化处。在比勒陀利亚的一场文化交流活动中,南非官员马库斯兴致勃勃地学写汉字“友”,可写出的字却像一根拐杖。沈鸣没有纠正,反而笑着称赞:“这一撇的力道,就像祖鲁舞里的跳跃,满是活力!”这番话让马库斯备受鼓舞,后来他特意带小女儿来学汉字。小姑娘总把“中”字写得歪歪扭扭,沈鸣便举了个形象的例子:“你把‘中’想成地球的赤道,竖线得穿过中心,才够端正。”在11年的文化外交生涯中,沈鸣以他的书法之技运用在中外文化交流活动中。2009年至2014年,沈鸣在任职中国驻斯里兰卡大使馆期间,经常给当地孔子学院和友好组织传授中国书法文化,多次举办书法讲座。2015年底,沈鸣调任中国驻新西兰大使馆,在惠灵顿与毛利族老人霍布森相遇。得知老人对汉字感兴趣,霍布森先画了一个毛利族传统的螺旋图腾,说这是“天地运行的规律”。沈鸣随即提笔写下“道”字,指着走之底解释:“你看这笔画,多像你们的螺旋图腾?都是在讲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这些用汉字搭建的对话,后来成了当地外交圈里流传的佳话——笔墨成了桥梁,让不同文化里的智慧,有了相遇的可能。
碑刻往事:一块“三语碑”的六百年沧桑
中国与斯里兰卡(古称锡兰)的交往,可追溯至两千多年前。两段历史往事尤为醒目:一是东晋义熙七年至八年(公元411-412年),高僧法显远赴斯里兰卡游学,带回大量佛教经典;二是15世纪初,郑和率船队七下西洋,曾多次抵达锡兰,留下了珍贵的文化印记。如今,在斯里兰卡科伦坡国家博物馆主展厅内,矗立着一块郑和《布施锡兰山佛寺碑》(简称“郑和碑”),它不仅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实物佐证,更是中斯友好交往的活态历史。
这块石碑在明代史料中并无记载,自永乐年间立碑后,便逐渐湮没于历史尘埃中,下落不明。直到1911年,英国工程师托马林在斯里兰卡南部加勒市的下水道施工时,意外将其挖出——此时,距离立碑已过去500余年。长期的水浸侵蚀,让碑上的古泰米尔文和古波斯文损毁严重,字迹难以辨认;万幸的是,中文部分受损较轻,虽有些模糊,核心内容仍可辨识。随后,石碑被移交科伦坡国家博物馆收藏,成为馆内的“镇馆之宝”之一。
郑和在公元1405-1433年间七下西洋,曾在海外多国立碑布施,但历经600余年风雨,海外现存的仅这一块“郑和碑”。经史学界考证,此碑立于永乐七年至九年(公元1409-1411年),是郑和第二次下西洋抵达锡兰时所立。石碑制作极为考究:碑额呈拱形,正反面均雕刻着五爪双龙戏珠浮雕,龙纹栩栩如生;碑身正面四周环绕中式缠枝花纹,尽显明代工艺美学。最特别的是,碑文中除中文外,还刻有泰米尔文和古波斯文,因此被国外学界称为“三语碑”。
碑文内容记载的是郑和、王贵通等人受明成祖朱棣派遣,赴锡兰山国向当地佛教寺庙布施财物、供奉佛祖的经过:右侧的中文碑文为正楷竖书,自右向左共11行275字,内容是对释迦牟尼的颂扬与敬献;左侧上端的泰米尔文自左向右横书24行,颂扬的是泰米尔族信奉的湿婆神;左侧下端的波斯文自右向左横书22行,颂扬的是伊斯兰教的真主安拉。彼时的锡兰山国,是海上丝绸之路连接中国与西印度洋、中东地区的重要港口,境内民族众多、信仰各异,“三语碑”的设计,正是大明王朝“尊重多元、包容共处”外交智慧的生动体现。
校碑记:用笔墨补全历史缺口
2009-2014年,沈鸣担任中国驻斯里兰卡大使馆文化外交官,与“郑和碑”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段时间,他常陪同国内来访的代表团前往科伦坡国家博物馆参观,每次站在玻璃罩前,看着碑上模糊的字迹,心中既有历史的沧桑感,更有对郑和的敬佩——六百年前,这位航海家率领船队劈波斩浪,万里迢迢来到锡兰立碑,这份勇气与远见,让他由衷自豪。
2010年,江苏省文化代表团访斯,随行的南京博物院考古专家提及“郑和碑”时,还带来了一桩憾事:2005年,南京市鼓楼区政府决定在郑和宝船厂原址复建遗址景区,计划按原碑尺寸与风貌复制“郑和碑”,为此特意派工作组赴斯考察。但受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工作组未能完全辨识碑上所有文字,最终复制的石碑上,有10处汉字只能留作空白。
这并非“郑和碑”首次面临释读难题。1911年石碑被发现后,锡兰“皇家亚洲学会锡兰分会”曾将碑文拓片寄往北京,委托英国汉学家拜克豪斯释读。拜克豪斯未见过原碑,仅依据拓片在1912年推出了最早的中文释本。此后百年间,泰米尔文与波斯文因损毁严重,始终未能完全准确释读;即便中文部分,不同学者的释本也存在差异——分歧主要表现在对碑刻上“布施物品数量”“官职称谓”等细节上,比如部分释本对“织金纻丝宝幡”的数量记载相差两匹,对某些字因刻划不清的解读,如“客言梵刹”的“客”字释读为“言”,有些字的偏旁部首,如“纳”,与“蜡”等字的误读,等等。这些争议让“郑和碑”的完整面貌始终蒙着一层薄纱。
得知南京复碑留空白的憾事后,沈鸣暗下决心:要设法补全这处历史缺口,从此他利用工作之余,频繁前往博物馆,每次都带着放大镜与手电筒,在玻璃罩前一站就是半天。为确认一个残损的“宝”字,他会反复比对明代官方文书的笔法;为辨析“纻丝”的“纻”是否带“糸”旁,他会蹲在地上调整光线角度,直到膝盖发麻仍不肯罢休。
博物馆方给沈鸣了巨大帮助,特许他对之近距离拍摄。他按碑文行数逐字拍摄,将照片放大打印后铺在书桌上,对照前辈专家们的各种释本、国内学者2005年的考察记录,逐字逐句校勘。遇到存疑之处,他便翻开自己珍藏的《大明会典》《郑和航海图》,从明代外交文书的用词习惯、郑和船队的布施惯例中寻找佐证。历时数月,沈鸣不仅补全了南京复碑时的10处空白,还修正了多处以往释读中的笔误。
墨痕续篇:让历史遗产照见未来
校勘出完整碑文,只是沈鸣守护“郑和碑”的开始。为让这份历史遗产更好地传承下去,他在斯里兰卡期间还推动了两件关键事:一是与斯里兰卡文化部门反复协调,促成江苏省文物工作组于2014年5月赴斯,成功制作“郑和碑”拓片——这是中国首次获得该碑的拓片原件;二是推动博物馆为石碑加装定制玻璃保护罩,并协调使馆补充了中文说明牌,彻底解决了原碑“难认、难护”的问题。
那段时间,沈鸣几乎成了“半个考古专家”。斯里兰卡方面同意拓碑后,他踩着梯子,手持手电筒与相机,从不同角度记录石碑细节;同时泡在斯里兰卡国家图书馆、博物馆的文献室里,翻阅前辈学者的研究论文,将不同版本的释文逐一比对,剔除错误信息,完善正确解读,让中文碑文的释读更精准,并将准确的中文释文打印出来,赠送给斯里兰卡国家博物馆收藏。随后,他以自己最擅长的正楷,按原碑格式完整抄录碑文,装裱后悬挂在石碑旁——从此,每一位来访的中国游客,都能清晰读懂这份六百年前中斯外交交流的实证。
六百年前,郑和在斯里兰卡立碑打下了中斯友好交流的根基;六百年后,沈鸣用书法誊写的碑文配挂在其原碑旁,为新时代续写了两国友好的篇章。
如今,南京牛首山河依旧静静流淌,沈鸣书桌上的徽墨,仍泛着熟悉的幽光。他用一支毛笔、一砚浓墨搭建的古今对话,并未随时间停滞——就像“郑和碑”上的字迹,历经风雨却愈发清晰,继续诉说着跨越山海的友谊,传递着从未中断的文化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