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教儿歌记最真
□ 邓光扬
“唱支山歌给娘听……”我扶着娘瘦削的肩胛,俯身轻哼。
“不对。是给党听,不是给娘听。”娘90岁时身体不好,常年卧床,摘除眼球后,耳朵却越发灵了。
面对娘的纠错,我咧了咧嘴,笑而再唱:“我把党来比母亲。”
“党可以比母亲,母亲比不了党呀……”娘眨着深深凹陷的眼窝,用枯瘦的小手摆了摆,语气重了些。
2025年炎夏的一个周末,妻子频频收到她的学生被各大高校录取的捷报,欣然随我从南京回桐庐小山村的二姐家看娘。娘早忘记了自己的年岁和生辰,常分不清眼前的子孙是谁,可我和姐夫在晒场寒暄的话,她竟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我们“吱呀”推门进入她的房,她头也没抬,竟先喊出了我和妻子的名字。
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们絮叨。妻子随姐姐、姐夫下楼后,娘忽然说:“刚才人多,我没好意思问。你好几年没得奖状了,是不是书本难了?”
我笑着回答:“我工作几十年了,不在学校读书啦。”
“不读书了,表现好的,生产队里也发奖状的啊。”娘的声音很笃定。
“哦,法院去年也给我发了一个获奖证书。”
“那得带回家贴起来。”娘停顿一会儿,提高了些声音,“哎,送你当兵时,我和你爹说的话,还记得吧?”
娘这忽明忽暗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嗒”打开了我记忆的门锁。
我去军校报到的那天清晨,在弯弯山路口,娘一边擦拭我发梢上的露水和草屑,一边抹着泪叮咛:“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心永远得向着劳苦人。”我后来从部队转业进法院,娘又反复嘱咐,“不管办啥案,认理就错不了”。
“去年你带儿子给你爹上坟,给李老师上香了没?”娘也不理会我的回应,话题频繁跳跃。
娘说的李老师,是新安江水库蓄水那年,从千岛湖迁来村里当代课老师的李森。他家就建在我家不远处,两家因琐事结了“梁子”,我和他儿子也没少“干架”。可我上小学后,李老师却格外关心我,常把我叫到他家辅导功课。
记得抢收抢种时节的一个夏夜,爹娘累得直不起腰,还在为明天先晒谷还是先拔秧拌嘴。忽然门板“嘭嘭”响,从不登我家门的李老师在门外急喊:“富哥,快听广播!”爹娘屏住气,广播里飘出了公社播音员的声音:“刚才这篇看图作文一等奖的小作者,是纳新小学的邓光扬同学……”父亲连忙开门迎接李老师,李老师站在门外不肯进,一个劲地笑:“听开头我就知道是我学生!你生了个好儿子哇!”爹搓着手,红着脸说:“这鼻涕大王能写作文,全是老师教得好!”自那以后,两家的“梁子”解了,李老师还特意让他儿子跟我坐同桌。
我告诉娘,去年给爹上坟那天,气温40℃,山路也被洪水冲断了,李老师葬在外村,我就在村口给李老师和其他故人一并烧了些纸钱。娘有些失落,声音含糊地喃喃自语:“山里穷孩子,能吃上国家饭、穿上国家衣,得谢老师啊!李老师教书不分亲疏,对仇家的孩子都这么上心——那炷香,你要代表学生们去他坟头点上……”
见我“嗯嗯”点头后,娘又问:“教你的歌,还会唱不?”
我忙答:“记得,记得!《唱支山歌给党听》,娘教的,我记最真。还有《东方红》,是广播里听会的,但也是娘教的。”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幕——白发儿子唱山歌,九旬盲娘静静地听着,轻轻地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