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今夏之热,据云六十年所未有,空气在街巷间凝固,每一呼吸都如饮沸水。然而“苏超”之热,却亦如烈焰一般灼烧着全城人心。街头巷尾,各色标语如旗帜般招展:“比赛第一,友谊第十四”、“大风起兮云飞扬,手拿宝剑使劲攮!”——字句间蒸腾着直白生猛的豪情,似要把这酷暑也一并劈开。我本已多年不再看球,可这灼人的喧嚣终究勾动了我,竟也费尽心力抢得三张球票。盛夏七月五日傍晚,我们一家顶着余威尚存的炽热阳光,向奥体中心而去。
热风粘稠,街道上行人稀少,汗水从额角滑落。踏进74路公交车时,我心中不免掠过一丝犹豫:值此酷暑,奔赴一场未知的喧嚣,是否终归徒劳?
自乔家湖站下车,政府安排的接驳大巴一辆接一辆,如长龙般吞吐着人潮。我们很快被裹入车厢。车内,人声鼎沸:有议论着今晚胜负的,有称赞政府组织有力的,更有人兴奋地谈论着同时开赛的南京与苏州的对决。喧嚣之中,人人脸上浮动着期盼的光彩,仿佛将车厢里淤积的闷热也点着了。车窗之外,行道树影飞速向后奔逃,竟如时光倒流,蓦然间撕开了我心底那尘封三十年的少年闸门。
那时的我,血液里日夜奔流着足球。放学后,操场若被高年级占去,我们便寻一处空地,将书包垒成球门,划出边界便开战。那简陋天地间,我们却是挥汗如雨、倾尽全力的君王。
其中最灿烂的一瞬,是初二时对阵初三的那场学校比赛。比赛临近终了,队友从远处将球奋力传至我的右前侧。那球向前方滚去,我拼尽全身之力与对手争夺追逐,喧闹的操场刹那间静寂下来。追至球门近前,我抢在对手触球前飞身侧踢,脚触皮球瞬间,自己也狠狠摔倒在地,翻滚两圈。待天旋地转稍定,耳畔已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球已洞穿对方球门!纵使最终我们以二比三惜败,这一球却成为我少年时代沉甸甸的骄傲基石,支撑起整个青春岁月。
然而,少年之梦终归被岁月磨蚀。参军、入警,我亦曾怀着希望观看国足比赛,然而每每败兴而归,只留下不断淤积的失望。不知何时起,我彻底关上了电视里的绿茵场——如同合上一本不再令人期待的书。
大巴终于抵达奥体中心,热浪裹挟着场馆内隐隐传来的呐喊声扑面而来。莫非比赛已开始?我惊惶看表,距离开赛竟还有二十分钟。放下心来,我随着汹涌的人流走过安检通道。场内的呐喊助威声浪愈发清晰响亮,如无形的手拨动心弦,久违的激动终于渐渐从心底深处苏醒过来。
场内,助威声如风暴般此起彼伏,永不停歇。球员们如沙场将士般在场上搏杀,激烈争夺中有人倒地不起,更有伤者被担架抬离了赛场。少年时简陋操场上的记忆,此刻在眼前熠熠生辉地复苏:原来,足球真正撼动魂魄的,并非仅是炫目的技巧,更是那种豁出性命、血性贲张的搏斗精神——此乃杂耍所无,亦非胜负所能轻量。
当年令我骄傲的那粒进球,如今以成人的冷静目光审视,不过平凡一瞬。毕竟少年稚嫩,未经专业训练,技术亦属平常。然而它至今仍如星辰闪烁于记忆深处,只因那其中灌注着我当时全部的生命重量——那奋不顾身的一扑一踢,是少年纯粹灵魂最诚实的燃烧。原来,这搏命的精神,可以穿透年龄、地域、乃至国界,凡血肉之躯,皆当为之击节称颂。
终场哨响,徐州队最终以一分之差惜败于南通。然而满场徐州球迷竟无丝毫怨怼之气,反而向场下队员报以一阵阵更为高亢的加油与鼓励。观众久久不愿离场,当队员们绕场致谢时,整个奥体中心再次沸腾起来,呐喊声、加油声、喇叭鸣叫声汇成一片,无数手臂挥舞着向球员们致敬,仿佛他们正站在凯旋的高处。
归途上,我的心久久激荡难平。场内汗水浇灌的草地,场外汗水浸透的夏夜,在我心中融成了真正足球的模样。少年书包堆成的球门,与眼前灯光下宏大的奥体中心,竟在某种永恒的意义上悄然重合——那里有肉体的碰撞,有意志的角力,有超越胜负的彼此敬重;那里飘荡着纯粹之爱所散发的微光,足以照亮绿茵场上所有扑跌与奋起的真实瞬间。
走出地铁站,夜色已浓,暑气略略退却。路经广场时,我仿佛看到有几个少年正在昏暗灯光下追逐着一个破旧的足球。他们一次次跌倒,又毫不犹豫地爬起再冲,仿佛不知疲惫为何物。中国足球的明日,不就在这微小却执拗的身影里,在每一次与尘土相拥又毅然奋起之间吗?
热风拂过,我竟听见自己心底那无声而又清晰的回响:原来我,依然热爱着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