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龄|林散之的艺术人生
2024-05-20 17:28: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王冬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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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岁江浦县(1898—1928)

  林老1898年出生于江浦县乌江桥北江家坂村,乳名“小五子”。他开朗顽皮,天资颖悟,生性好学。

  林老原名以霖,以字辈,6岁入私塾,学名林霖,读《百家姓》《千字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左传》《古文观止》《诗经》《唐诗》等,“于盛唐诸家诗,心窃好之,好而读,读而爱心生。师授以唐诗三百首,喜而藏之,无事即吟,久之成习。又授沈约四声之法,并教以属对,先一字、五字、七字,从此粗知诗之所以为诗矣”。

  林老14岁时(1911)父亲林成璋(1861—1911)病逝,家道骤落,遂辍学。1912年,林老跟从南京张青甫学画工笔人物,补贴家用。1913年春因全身患脓疮从南京返回乌江老家。这时林老在家自作诗文,常向范柳堂请教,学《文选》《经史百家杂钞》《古文辞类纂》《饮冰室文集》等,也曾向范柳堂请教过工笔人物。其时林老师从范培开(1870—1925)学书,先从唐碑入手,学柳公权和颜真卿。

  1914年9月,林老17岁时装订了自己第一本诗集《古棠三痴生拙稿》,录其旧体诗一百一十七首,属款“林霖”。元代画家黄公望号“大痴”,清代“小四王”之一王玖(字次峰)号“二痴”,而林老自号“三痴生”,可谓隐有继起之志;或说“三痴”为其所“痴”之诗、画、书。次年,“林霖”师从当地著名儒医张栗庵(1870—1931,原名学宽,光绪三十年中进士)求教古诗文及书画。

  张栗庵先生

  1920年,“林霖”从大家庭分出,于缑山之阳置办草堂及园林,杂植松、竹、桑、柘、桃、柿、栗等果木,自谓:“余之不材而又种植以不材之木,不材遇不材,信可哂也。”张栗庵名其草堂为“散木山房”,并取“三痴”谐音,改“霖”为“散之”,用之终身。

  1923年林老26岁时即在上海《神州吉光集》上刊登了书画润例:“书润堂幅三尺二元,四尺四元,五尺六元。楹联同上,条屏减半,扇册每件一元。山水人物照书润加倍计算,余件另议。”启蒙老师范培开是这样推介的:

  林霖字雨林,亦字散之,江苏江浦人,年廿六,性沉静,嗜书工画。书攻六朝,画擅长山水人物。山水宗烟客、耕烟,人物法老莲、瘿瓢,均虚和雅健,观其平素工夫,骏骏乎有目无古人之概。

  1923年,林老着手编纂《山水类编》,1926年夏,用小楷抄录完成《山水类编》二十九卷,二十一册,三十五万字。

  《山水类编序目》(局部)之首

  30岁时,林老诗文书画在当地已有一定名气。也许是因为其故乡乌江是项羽自刎之地,并有西楚霸王灵祠,林老仰慕项羽,有着英雄情结,其《秋怀》诗云:“平生尚奇伟,抗心在古史。伸眉咫尺间,吐气千万里。”

  二、拜师黄宾虹(1929—1962)

  1929年春,林老作《陶渊明醉酒图》持呈张栗庵,张栗庵对他说:

  汝学诗古文辞,夙所秉承,尚能进其所解。惟书画之道,各有师承,非可臆造,此汉儒经师,所以有家法也。汝今力学甚勤,岂可骛于虚声,空度岁月,应求真师,以谋深造。现有黄宾虹先生,海内名宿,宜急求之,宾虹与余为同学,尔欲师之,当为书荐。

  由此,林老与黄宾虹结缘。这是他艺术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黄宾虹函授林老一年(1929),上海寓所面授两年(1930、1931)。

  黄宾虹致林散之信(1929年)

  黄宾虹认为林老的画不入时畦,略有才气,但形似摹取珂罗版,有亏真意,即授之以“用笔用墨”“计白当黑”诸法。林老听闻其言莫不恍然有悟,感叹道:“十年膏火空皮相,千里风波访道真。”垂暮之年时林老在与老友张汝舟(1899—1982)笔谈时深有感慨:“把古人和其他一切人看得很微,这就误了一生,不能脱出此境。我学画,就是这个过程,就是张先生(张栗庵)把我介绍给黄宾虹,得到了名师,才转入正途。”

  1931年,林老离开黄宾虹,从上海回到家乡。是年秋,家乡水灾严重,林老担任义务圩董,救济灾民,正直清廉,在乡里享有崇高威望。

  林散之三十六岁(1933年)

  1934年,林老孤身游历苏、皖、鲁、晋、豫、陕、川、湘、鄂、赣十省,历时八个月(3月至11月),行程一万六千余里,得画八百余幅、诗一百六十四首、游记五万余言,此为践行黄宾虹之教诲:“凡病好医,唯俗病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扩(阔),俗病或可去也。”“你的画已变旧貌,懂得笔墨之道,唯作画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能胸中有境界,笔下多丘壑,不然,画匠而已。你当以宇宙自然为师,真山水中陆离光怪,斑驳嶙峋,生趣盎然,非画本上所可具备。”

  林散之在陕西写生路线图(邵川绘)

  1934年,林老再次游历至西岳华山、太白山、峨眉山时,曾得到僧人的援助和指点,佛缘匪浅;抗战期间颠沛流离,林老“总是拎个藤篮,里面装着一些书和他的诗稿、纸墨、笔砚和《怀素自叙帖》长卷”。1943年觉澄法师(1891—1971,俗姓蔡,名道登,浙江温州瑞安人)在和县观音阁开坛讲经,林老听讲后皈依觉澄法师做过居士。因此林老读了不少佛学经典:《妙法莲华经》《楞伽经》《无量寿经》《维摩诘经》《心经》《金刚经》《六祖坛经》《四十二章经》等。这样,林老对儒释道哲学思想的 理解更加深入透彻了。由于林老为人正直善良,又是为民做过好事的开明绅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便在江浦县政府供职,1956年任副县长,分管福利。1957年“大鸣大放”,林副县长办公室门两侧也贴了大字报,一边是“阿弥陀佛”,一边是“有求必应”,可见林老的为人为官之道。

  三、任职江苏省国画院(1963—1972)

  1960年,江苏省国画院正式成立。1963年,林老由江浦县商调至江苏省国画院,偕夫人迁居南京中央路117号寓所。新中国成立后至进入国画院之前,林老在江浦县任副县长,行政工作较繁重,作画作书时间不多。到了国画院,林老成为专职画师,潜心于诗、书、画的时间和精力就多起来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南京中央路117号林散之(楼下)故居(钱心梅提供)

  在江苏省国画院,林老迎来了艺术生涯的一次重大转折,即“避山水,攻书法”。1964年,国画院每位画师均被要求绘制一件反映毛泽东诗词内容的国画,林老取“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之意认真构思绘成作品上交,却被领导曲解立意,并上纲上线。这次经历对林老在精神上的打击很大,使他意识到绘此类画作非其所长,便痛下决心,在公开场合只写书法,绝不作画。

  在江苏省国画院期间,林老写了大量的汉碑日课,他说:“1965年,我苦练了一年《礼器碑》。”林老晨起先练太极拳,回家之后便集中精力临摹汉碑并装订成册,每本都有日期,林老说:“字写到老,日课都不能废。据说王觉斯成名后仍然一天应酬一天功课,可见其勤奋。汉碑一定要多写,我的行草就得力于汉碑。”有时,林老还夜起挥汗悬肘临书百字,临罢继续睡觉,但林老夫人并不知情。

  林散之与夫人盛德粹(1963年)

  林老幼年因患中耳炎致左耳微聋,遗疾终身。1966年,夫人盛德粹因患胃癌辞世,家中大量图书、碑帖、字画被查抄焚毁,林老悲痛至极,致双耳失聪,自称“六根已断一,喧寂两无妨”。应该说林老在江苏省国画院只度过了三年安稳的创作生活,之后林老孤身一人,寄居流寓于乌江、扬州、南京、马鞍山,有七年之久,过着“独来独往石头眠”的生活,可谓在人生低谷。其后书画署名喜用“左耳”“散耳”“聋叟”。

  1970年2月5日除夕,73岁的林老在乌江镇浴室洗澡时不慎跌入蒸汽池内,全身烫伤面积近90%。因恰逢春节,诸多不便,拖延近十日方才就医,右手手指均已粘并,恐无法再写字作画,医生后应林老及其家属的要求,才勉强分出了拇指、食指与无名指。次年春节过后,“聋叟”林老只身在乌江镇上步行,被机动车撞出数丈之远,卧床治疗数月,方康复出院。林老属吉人天相,果然命大。晚年虽然只能用三指执笔,仍不停写字作画,其时亦署“残叟”,斋馆别号印文为“半残老人”。

  林老在乌江居住期间“习字作画用纸短缺,学生们设法弄到不多的宣纸和安徽土纸寄去。林老将这些纸变成作品,又返赠给学生”。

  四、作品刊登《人民中国》(1973—1989)

  1972年8月,为庆祝中日恢复邦交,《人民中国》杂志拟出一期“中国现代书法作品选”特辑。当时林老的书法在全国并不知名,经亚明引荐,《人民中国》杂志的编辑将林老的草书条幅《东方欲晓》带至北京,启功、顿立夫、赵朴初、郭沫若见到林老的书法都极其赞赏。有意思的是,启功先生当时卧病在床,只得勉强起身,将林老作品摊在床上看。突然,启功先生眼 睛一亮,精神振奋,起床将作品挂上墙,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不久,启功先生后退两步,脱帽三鞠躬,连声称道:“好,好,好!”1973年1月,《人民中国》日文版第1期首页刊出林老草书毛泽东《清平乐·会昌》条幅,林老“一夜成名”,名满天下。

  《人民中国》刊林散之草书作品(1973年)

  1973年3月底,林老返回南京定居,上门求教、求字的人络绎不绝。林老年事已高,写字多了还是相当辛苦,友人为林老的身体着想,劝林老“只为识书者写”,但林老有菩萨心肠,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忙忙终日已忘年,有客笑余太不闲。岂识此生缘未了,多留笔墨在人间”,“身体能写还是要写,别人懂与不懂并不重要。你看古人王羲之、赵孟他们写的字比我多,今天流传下来的有多少?”为此林老经常感叹“虚名累人”。白天忙于“应酬”,到了晚上林老才有时间潜心看书、作诗、写字、绘画,经常挑灯到深夜:

  辛苦寒灯数十霜,墨磨磨墨感深长。笔从曲处还求直,意到圆时更觉方。窗外明河秋荻荻,梦中水月碧茫茫。无端色相驱人甚,写入今时犹未忘。

  《人民中国》日文版刊出林老作品后,林老共三次会见日本书道家友好访中团,分别为:1975年3月13日,在南京艺术学院会见以村上三岛为团长的“日本书道家访华参观团”;1979年2月23日在南京饭店会见以梅舒适(1914—2008)为团长的“日本书道家友好访中团”;1984年5月16日在莫愁湖郁金堂会见以青山杉雨(1912—1993)为团长的“日中书法友好访华团”。

  1975年3月13日林散之在作书左一为村上三岛

  青山杉雨率领的“日中书法友好访华团”来访时,提出拜会林老,林老家正值修房,本欲推辞,但青山杉雨执意要求拜谒,称“不妨在门外相见亦可”,后将这次历史性的会面安排在莫愁湖郁金堂。会面后,青山杉雨与林老相谈甚欢,兴之所至,青山杉雨即席题写“草圣遗法在此翁”相赠。彼时,国内主要媒体也竞相报道,给林老冠以“当代草圣”的殊荣。

(本文来源于中国美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王冬龄先生为《林散之全集》所作的序言,该书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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