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宁讲述编辑部的故事(1)
2024-05-20 16:11: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张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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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新闻

  惊魂一跳

  以下这则短新闻见报已近40年,印象深刻,复述如下:

  昨日,一个既恐高又不会游泳的中年汉子,直腰直腿地攀上三层楼高的游泳馆5米跳台。

  只见他从容不迫地套上橙色马甲,锁扣、整装、挥手,接着便以蛤蟆扑鸟的萌笨跳姿,腾空而起,一头栽进一池碧水,随着溅起的巨大水花,引来聚拢在看台上的特邀嘉宾一片惊叫。噪声未落,泳池深水里忽地蹿上来一团黄马甲,众人见跳水者安然无损地浮出了水面……

  这是1985年仲夏的某日,一项救生衣快充气囊的产品技术鉴定会,就选在游泳馆内进行,从5米高台纵身一跳的,正是该产品研制单位的技术副厂长。

  经专家三审四核,该快充气囊产品通过了技术鉴定,批准投入量产。

  以上就是报道的“梗概”,而写出这则新闻的记者,就是南京日报记者谭菊燕。

  谭大姐的新闻报道总是别开生面,别具一格,一场产品鉴定会能写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让读者想看下去。

  关于谭大姐的故事有很多。

  记得有一回,谭大姐采访回报社,进了办公室,把会上赠送的伴手礼——一盏未打开包装的台灯上交到部门主任那里。可办公室人人都有台灯呀,谭大姐笑道:“先存着,下回哪位的台灯坏了,直接换上用!”

  会写故事更要讲政治

  1985年,南京日报实施采编分离,我从编版部调入工交部跑一线。部主任治下就“两手”——伸手索稿,甩手毙稿。对记者辛辛苦苦采写的重头稿也照毙不误,问理由,他便瞥你一眼,道出六个字:“你不会写故事!”

  部主任自然是会写故事的,可他也憋屈过不止一回,自以为不错的采写工厂的、艺人的、部队的新闻故事,也都遭枪毙的命运,其理由都是“不讲政治”。

  空口无凭,举例有仨:

  1、南京晨光厂某日召开职工大会,曹书记话匣一打开又是N小时。一位没忍住口渴的老军工,竟一个箭步跳上讲台,端起话筒旁的茶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尽光。曹书记见状恍悟,遂宣布散会,并保证,今后少开会,必开的会也须限时!

  ——毙稿理由:有犯上轻威之嫌,不利于企业管理。

  2、我国著名剪纸艺人张吉根,在国外接受过多国领导人的接见。而他回到国内,仍居住在秦淮河畔的僻巷陋室里。终临前的一个月里,家人每日白天都得将卧床不起的他,顺着窗外射进屋的阳光一次次抬移——阳光照到哪里,床就挪的哪里。如此这般,日复一日,直至张老走到生命的终点。

  ——毙稿理由:过多暴露民间的阴暗面,无利于社会团结与稳定。

  3.半个世纪前,在那年“三夏”抢收抢种的一天下午,部主任所在的连队全体出动,紧急帮助驻地乡民抢割熟稻。已在入党考察期内的三班副,打头阵不久便钻林出恭,直到傍晚收工仍不见其踪影。

  当众人找到三班副时,只见他正一屁股坐在自己拉的大便上,呼呼鼾睡。排长遂奔连部报告:三班副并未临阵脱逃,而是太辛苦——为防暴雨夜袭堆满稻谷的晒场,当晚值哨一夜没合眼。连长、指导员知情后一致决定:办手续批准三班副火线入党,并调他到一班当班长。

  ——毙稿理由:此属连队战斗生活的缩影,可发内部通报,意在提示干部须爱护好战士。但是,这篇报道不宜见报。

  由此可见,在党媒,新闻只会讲故事是“小技”,而讲政治才是根本。

  老记冷爷

  1986年元旦,《南京日报》小报变身大报,由四开四版扩大到对开四版,从此,走进大报时代。

  “有容乃大”。正式改大报前的首次试版,是在上一年的初秋。记得总编室征稿通知贴出后,报社各采编部门便撒开大网巡捕新闻线索,部主任们无不领头四处“打野”,都想三天后截稿时,能拿出亮点新闻,在《南京日报》历史上的第一张大报上留下印记……

  那时,我从编版部调到工交部不久,部主任便把我这个没戏的菜鸟撇下看家(值班)。

  截稿的最后一天下午,在办公室留守的我,见最早归来的是老记冷德清,看他那无精打采的赖样,断是踩点走了空门。

  他也不言语,默默点燃一根烟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叶罐子抖了抖,空的,便掉过脸来命我:“拿你的茶叶替我泡一杯!”

  在报社,冷德清是大爷,热脸时黑眼珠亮,脸老时就拿白眼珠翻,部主任、甚至总编见到他都没脾气,除了他新闻功底扎实业务强,也都晓得他南京大学的同窗室友就在省委宣传部当部长。

  这位老冷,平时见我这菜鸟都不带抬眼的,这回跟我索要茶叶,自然是给面子了。我赶紧打开抽屉,从茶罐里倒出一把龙井茶叶,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紫砂壶里。当我为之冲好后,他只呷了一口就“呸!呸!呸!”——怪水不烫,又命我:“冲开水去,给我重放茶叶新泡一壶!”

  见我不挪步,老冷就拿刺猬般的脑袋朝我顶,嗔怪道:“你小子不听使唤?那你就拿泡茶的水对我头上浇,烫花了头皮与你无干!”

  泡茶时热水瓶分明冒着热气呢!怎么到他那里就敢让我用开水浇他的头呢?

  我面前是冷大爷,还有选择吗?咱只能忍气吞声照他说的办喽!

  打来开水,再放龙井,重泡一壶。

  老冷对新泡的茶稍稍满意,就这样还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忽然,他冷不丁抬手将我按坐在他对面的方凳上,咧嘴笑道:“小子哎,送你一条新闻线索,马上给我去采访。若这新闻不能上试版的头版,你以后就别吃这碗饭了!”

  第二天,我采写的报道如愿刊登在试版大报一版的显著位置上,标题是《小学生科技发明获金奖/ 金陵橡胶厂量产“金牌鞋”创外汇》。

  ——事后我就琢磨,为何老冷肯将那条难得的新闻线索让给我,是他人懒身子重?当然不是,这老记是在媒体中出了名的抢新闻“拼命三郎”,所获新闻奖项数不胜数!那他认为我“孺子可教”而动了恻隐之心?怪不得那天下午他早早结束采访打道回府,就是为了让我接受任务去争功,而他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刁难,其实是对我的一种考验!

  “时光定格”:挺着将军肚的老冷从沙发椅上慢慢直腰立起,移步到办公室窗台一角落,在给紫砂壶续水时,背对着我轻飘飘地说了句:“小子哎,你的茶叶真的还不错!”

  史晓平好的一口

  1985年春,某晚。我在办公室加班赶稿。

  当时南京日报社还租用位于新街口糖坊桥的大华旅社,要闻部占的是套房内外两间。

  那晚,在内间写稿的我,隐隐闻到外间袭来呛鼻的“烘”味。

  走到外间,只见伏案的史晓平正勾着头,一边嗨煎饼裹大葱,一边咧嘴读书。走近前才发现,他面前的读物——英文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史晓平是东北汉子,虽当兵、读大学在南方,转业分到南京日报社,但他对煎饼裹大葱情有独钟。

  为好的这一口“独享”,史晓平每晚在办公室啃书啃饼啃大葱,不晚不归,直到归巢时才嚼块口香糖“换个滋味”。

  就在那晚,我被史晓平抓了差——他采写的城南靳姓“鱼老板”创业新闻,须经被采访人认可签字方可见报。可是,第二天史晓平得参会一天,根本抽不出身,送文跑腿的差事舍我其谁?

  次日清晨,我就骑车赶往南门外的扫帚巷,在灰蒙蒙的菜巿场找到了靳老板。谁料这个精明的生意人却是“睁眼瞎”(不识字),我只得将史晓平写他的新闻故事“念经”三遍,最后,捉住他的手按指印画押。

  完事后我推车欲走,却被靳老板拽住。干嘛?只见他在我的自行车书包架上绑了两捆大葱,并把一张收据塞给我,说这山东大葱只收进货价,让我代史晓平垫付,口里还念叨着:“不能为这点葱的小钱,害了党报的史记者!”

  (孙洁点评:你的文字,幽默风趣。一个“捉”字(让卖鱼老板按手印),生动形象,凸现你办事风风火火,利利索索的风格。让你代付大葱款的细节,让人“恍若隔世”,当年记者正直、“干净”、阳光的形象跃然纸上。)

  特别奖的背后故事

  彭凌,是上世纪80年代南京日报社工会“默认”的“记者俱乐部”“1号首长”,她主持的专栏《半边天》和后来的《家庭》是《南京日报》名牌副刊之一,粉丝甚众。

  1985年谷雨后,报社乔迁新街口中山路2号新大楼,彭凌随即挑头操办“皮离杯”大赛,即对员工们桌上玻璃台板的布置进行评比。

  “皮离”者,取“玻璃”两字之偏旁也。所谓“皮离杯”奖品:一二三等奖品为大、中、小普通玻璃杯,另加奖金分60元、40元、20元三档。

  进行办公桌玻璃台板布置大赛,既有搬新楼见新气象的意味,又有改变过去编辑部办公桌面杂乱无章的“不拘小节”,促进报社企业文化的提档升级。

  比赛告示贴出后,得到了众记者的积极响应,先将原来随意摆放在桌面杂物“坚壁清野”、“东躲西藏”,然后再精心在桌子台板下摆放诸如个人美照、日历单页、贺年卡片之类,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总之要展示出自己的审美情趣和设计创意。

  我所在的工交部名记阿瑞(程端生)夺得二等奖,而我则获得了特别奖。还未来得及“得意洋洋”,特别奖就遭到诟病,众说纷纭曰:彭凌“吹黑哨”!

  的确,那次我拿到的钱够“黑”,特别奖的确很特别。“皮离杯”赛评委会给我“颁奖辞”是“为了更好工作”——因我的玻璃台板下的照片旁有一纸条,上书“等待结婚”!

  别误会,不是我等结婚,而是我在等着照片上的一对男女喜结良缘。

  这怎么又和“为了更好工作”联系在一起了呢?

  原来,照片的男女主角一位是坐轮椅的小伙,一位是女护士——护理员是上海姑娘,而轮椅上的是伤残军人版的“张海迪”,家在南京市雨花台区。

  之前,我曾采访过他们爱情故事。彭凌在大赛中闻之大喜,立即“搂草打兔子”逮到了《半边天》,准备作特稿用,遂从奖池中拨50元发了奖外奖。

  这个特别奖相当于我当时的月薪。所以,有记者就“嚷嚷”,说彭凌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评奖约稿两不误。

  不久,这位上海姑娘与那南京伤残小伙领了结婚证。此新闻见诸于《半边天》之前,还慎重地经过男方原所在部队、疗养院和雨花台区人武部确认并加盖了公章。

  可谁也没长前后眼,他们的爱情故事见报后,竟然出现了反转,新闻中的女主角后来向男主角提出离婚请求……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中多元文化并存,在英雄崇拜与现实矛盾面前,男女主人公情感出现变化一点也不奇怪。

  对此,彭凌说她早已预料——该新闻报道在编稿上版时就作了低调处理。老大姐是老报人,果然有先见之明。

  为此,我请彭凌在位于淮海路的枫岚西餐馆嗨了一顿——当然,这与那回特别奖无关。

  庄中之恕

  1985年1月中旬某晚,南京日报摄影组组长庄中跑来夜班部发图片,当时我正对照晚八点的新闻联播,核对已接收到的新华社电讯传真,没顾上他的照片。

  十点半,头版一校大样“出锅”,OK,报眼摆新华社要闻简报,左下方放石城快讯,头条、倒头条和通讯、特写、配图、言论等各就各位,圆胡啦。

  正高兴咧,忽想起两小时前庄组长送来的图片,翻出一看,却是南京袜厂上一年产量经改革翻番的“次重量级”新闻图片,若将之补上版面,那就得腾空千把字的版面,很麻烦,遂在其发稿单上签字“缓发”。值班部主任签字认可的同时,觉得放在二版更合适,遂转二版编辑留作“备用”。

  转眼过了大年,元宵节夫子庙闹花灯,二机床厂的虎踞龙蟠灯组获金牌奖,大领导来夫子庙参观时,还在其彩灯展台前拍照留念,拍摄者为庄中。此配图新闻次日上了南京日报头版头条。

  当天中午,我去摄影组找到庄组长,代表第二机床厂向他讨要一张今日头条配图的原片。当时我还故意提醒庄组长,二机床厂与袜厂是隔壁邻居,我家就住在这两家厂的马路对面。

  一提起袜厂,庄中当即板起了脸“修理”我,嗔道:小张哇,你来斯,不问情况就将我发的图片扣发,还转二版备用,你真有胆!南京袜厂是市里程书记抓的点,秦厂长是市里改革典型,难道你这也不晓得?

  对之责难,我挺直脖子申辩:“你在图片的文字上,我也未见这样的说明,那我怎么晓得呢?”老庄楞神了一下,脸色阴转多云,并连声自责:“哦哦哦,小张你来报社干编辑不久吧?既不知情有可原,算啦!你下午来吧,我把二机床厂想要的那照片放大两张带去,顺便替我祝贺曲厂长搞的元宵节灯展获得金牌奖!”

  当我拱手告辞时,见庄组长正眯着眼睛朝我讪笑,满是宽恕的意味……

  (庄中是建国前参军的离休干部,南京日报社老资格的摄影记者、摄影组组长)

标签:惊魂;特别奖;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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