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睿田|吃水不忘挖井人
2024-05-09 22:44: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白睿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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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期间回老家,茶几上一张合照落到地上,我拾起它,照片已经泛黄模糊,但仍能看见外公外婆和妈妈带着我去湖南韶山游玩。

  一阵恍惚,似乎远远地听见外公那爽朗的笑声。那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初春的午后,外公拉着我的小手到处转悠,庭院内,田野上,大河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靥。

  外公离世这么年了,我最怕独自一人想起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却不敢触碰潜在记忆里他的沉重、辛酸和疲惫。作为他的侄儿,时常内心深处带有愧疚和自责,眼睛逐渐模糊,情不自禁忆起他在世时的点点滴滴。

  他有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卧病在床,枯瘦如柴的身躯在与病魔苦苦挣扎,耗尽了全部的心力。从此,他就住在远离家乡的土坡上,卸下了此生以来的重负、苦痛和对我们的期望,一个人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

  记忆里,外公有一头乌黑浓密而整齐的短发,黝黑的脸上有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他个头很高大,估计有一米七几。时常穿着衬衫,全身上下整洁精干,倒像个教书匠,可他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只不过后来生病时,睡在床上,没看过他这样穿了。

  作为辛苦劳作的乡下人,每天早出晚归忙于各种繁重的农活。家里几亩大田都由他和外婆来操持着,不管寒冬腊月,还是蛙声一片,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岁月使额头多了些皱纹,双手生出了厚黄的老茧,也磨平了性格。

  听村里人谈起,外公的命运很不简单。小时候命运多舛,家境贫寒。外公和外婆结婚后,家里因儿女众多,又遭受百年一遇的旱灾,有很长一段日子生活拮据。村里人有时戏弄外祖父,但他一直默默做着本分的事,把农活做好,做精。特别是外公在种田方面是一流的,他虽是半文盲,但刻苦、肯试验、肯钻研,我们家种的稻谷在村里总是产量高、质量好、销量好,有很多不是本村人的农民登门向外祖父请教,外公从不推辞,毫无保留地喊他们来家吃饭,把经验告诉他们,外公也会把优质种子发给村里人和外乡人。

  识字不多的外公在茶余饭后诵读页角都翻卷着的“红宝书”——《毛泽东语录》,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我好奇地伸长小脑袋侧耳细听,吃惊又兴奋。问他是怎么会说这么多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是跟别人学的。他时常勉励我和表妹“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可儿时的我似懂非懂。

  那个年代的农村,像外公年龄段的汉子,能读书写字的人不多。外公家里穷,但他不仅能背毛泽东语录,还能不经意间冒几句古诗词,数学精通,而且能吹奏出好听的中国名曲。我不可思议,百思不得其解,去问外婆,她说你外公青年时,为了维持自己生计,经常操持农活,闲下来会在田野里,树林间吹口琴,他吹得笛声悠扬,很好听,我常常会被迷住……还记得外婆的脸上泛起红晕,像一个未出嫁的少女。

  可岁月的沟痕过早地爬满外公的额头,五十出头即青丝变白发,瘦而精干高大的身体已略显疲乏,那个在田野里、树林中吹口琴的小伙儿变成了美丽动人的传说。

  时代的车轮永不停息地转动着,也把外公那一代人卷入了历史的风口浪尖。在“人民公社化”时,全公社人一起劳作,一块吃大锅饭,人们干活的积极性普遍不高,外公则像着了魔似的卖命地干,外婆时常劝他,要注意身体,可外公却说,我是响应国家号召,我有一份力就出一份力,何况出力多,工分也多!

  一天清晨,跟着外婆去菜园采摘新鲜蔬菜,当我提到想外公了,一下子打开了外婆的“话匣子”:“一九五八年前后,生产队歉收,口粮不够吃,我和你外公忙完农活后,去麦田捡麦穗,挖野菜。把麦连壳磨成粉,放些野菜和在一起,给全家人吃。他总是吃得最少,淡淡地说,我够了。如遇晚上生产队上晚班,生产队供应的一碗米饭,他还是留下,端回来,给孩子们吃。如遇集体开伙,他也是吃得不多,他常说,‘自己少吃一点,就给别人多留一点,不是吃一块长一块的’”。其实,在那样的光景里,每个人都没吃饱过,真想象不出外公为了一大家子少挨饿有多犯愁。可外公对几个孩子说:“只要你们认真读书,我砸锅卖铁都供你们读书。”后来因为家里田多,人手不够,大姨和舅舅去帮忙种田,外公就供母亲、小姨和小舅继续读书,后来母亲考上了大学,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在外读书的母亲,家里来信都是外公请村里识字的人替他写给母亲的。那时家书抵万金,书信便成为父女交流的唯一方式。如今,儿行千里母担忧,每当临行前,母亲反复叮嘱我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回报社会,家里的事有我和你爸呐!回想起母亲的每一句话,那些看似唠叨而重复的话语,却是她的牵挂和舐犊情深。我想,外公也许是这样对母亲的吧,那种感觉已很充实而充满希望,再苦再累都心甘情愿……

  望向窗外,午后的阳光使梧桐树枝干分得零碎,树叶在微风中低语,好似那悠扬的口琴声在诉说着些什么。

  外公晚年患有肺癌,也许是年轻时饥寒交迫落下来的,他越来越精瘦,但他每次进城,并不像骆驼祥子那镶嵌在门框里,只见他的腰板挺得笔直,声音仍旧洪亮。在医院里,他渐渐步履蹒跚,精神愈加不安,身心陷入极大的苦痛中,据外婆说,在那段日子,外公时常夜里惊惧而醒。我每次和父母看外公都希望他的病有起色,可他变得更加瘦骨嶙峋,即便他有那高大挺拔的躯体,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面对他每天在病痛中的煎熬,我茫然不知所措,唯愿外公病好如初,教我算术畅谈梦想。一切的一切都无济于事,他的病情不断恶化,治疗带来的副作用伤害了他的身体和大脑的灵敏度,最后对病痛我无法想象。

  傍晚时分,大雨倾盆而至,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随即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炸雷。电话突然响起,我和父母都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接过电话,电话里传来外婆哽咽的声音“你外公走了”。

  我缓缓放下电话,此时,我看到一向坚强的母亲眼眶中闪烁着泪花。我们立即动身,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在与死亡相遇令我们行进在辨认生与死边界的空寂之地,车灯的亮光让我们看清前方的道路,又把无边的黑暗甩在无际的苍茫。

  在不远处的一片浓密的树林里,又传来悠扬的口琴声,穿过树林、小溪、田野、村庄,时续时断,萦绕心房。我在车内思索,回忆着过去的一切,追忆外祖父一生的命运,苦难与幸福交织。外祖父那不忘初心艰苦奋斗的精神时刻在鞭策我,外祖父在我牙牙学语时传诵的家风家训使我终生难忘。

  泪水早已浸湿了我的面颊,仿佛见到我倚靠在外公宽厚的肩膀上,聆听着语录的绝唱,还有外公的念叨:如今啊,你们过的是皇帝般的日子,没有战争,没有饥荒,要好好珍惜啊,为国家、为社会多作贡献!

  改革开放的齿轮转动45个年头,村上早已铺上柏油路,安装了太阳能路灯,建有公共厕所和公共停车场,都焕然一新。我们沿着老一辈的足迹,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光明大道上阔步前行……

  (作者白睿田,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评论员,南京乡间诗社秘书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学习强国》《光明日报》《南方周末》《新华日报》《扬子晚报》《江南时报》《江苏经济报》《扬子江诗刊》《雨花》《青春》等数十家报刊,多篇荣获全国、省、市优秀奖项,参与编著高校校史、《乡村振兴集》、《红色印记:江宁革命先贤》(南京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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