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故乡雨中相望
2024-05-08 10:30: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胡正良  
1
听新闻

  清明前回故乡踏青,适逢落了一场绵绵春雨。走亲访友完毕,开始步入故乡的原野,与故乡在雨中相望。

  小时侯在老家的日子,几乎每天都要穿梭于这些田间地头,因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缘故,我对故乡的这些美好风物就有点熟视无睹了。直到1985年9月,当我真的要离开这片热土时,我突然感觉到对她竟是那么的留恋和不舍。因为,这里留下了我儿时的欢笑,儿时的故事,以及那些无法愈合的爱的伤痕。

  一

  故乡的南面是一条蜿蜒的大河,这里定格过我许多儿时的背影。说是大河,但一年中水流盈满的时候并不多。常常,常常是水流仅仅盖住河床,加之河水清澈,流速缓慢,一些水草、游鱼都能尽收眼底。

  河里有这么多的乐趣,我们当然不会放过这条河。那天上午,隔壁的小伙伴“二欢”神神秘秘地跑到我家,喊我一起去河里捉鱼。我在征得奶奶的默许后,和二欢一溜烟跑到了河边。下到河里,我发现已有十几个大人和孩子,正撅着屁股,用洗脸盆子劐水。

  我们如法炮制,先选择一段可能有鱼的水域,用铁锨挖土筑起围堰,然后一盆一盆地把堰里的水向外劐,眼见水干亮底,几条小鲫鱼在那儿做窝打转,我们激动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我们放下手中的家伙,拎起盛鱼的小水筒开始抓鱼。突然,二欢在转身跨过围堰时踩塌了堰埂,并一个趔趄滑倒了。等他满身污泥地爬起来,我们刚刚劐干的河床,开始迅速注水,转眼那些水草、小鱼又重新淹没在水中。

  二欢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眼里盈满了懊悔。我赶忙放下鱼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他的身边,一边帮他清理污泥,一边给他打气,我们打上堰再来。等我们把刚才的劳动再完完整整重复一遍时,日头已经滚到头顶,火辣辣的阳光晒得我们的光脊背像针扎一样生疼。有了刚刚的教训,我们稳重了许多,为了保险起见,我让二欢负责看着围堰,自己下去捉鱼。不一会儿,就捉到了十几条小鲫鱼、十几条小虾和八九条泥鳅。

  就在我认为鱼已捉静准备上来时,二欢站在堰边大喊,草丛泥窝里还有一个。我顺着二欢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条鱼在那里挣扎,我两个大步跨到跟前,伸手就去摁那条鱼,就在我捉住那条鱼的瞬间,那条鱼也捉住了我。原来它是一条昂刺鱼,鳃部两根如同钢针一样的长刺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肉里,我疼得一哆嗦,连忙松手跑了上来。

  这回该轮到我刺牙咧嘴了。二欢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说,没事,我被它扎过好多回了,挤点血出来,再用淤泥涂上,很快就好。我按照二欢说的法子实施,血根本不要挤,它自己突突直往外冒。这时,本村的老光棍“宗义”二哥闻声跑了过来,他把我的手指头握紧,迅速地用布条包好扎上。经二哥这么一处理,果然血被止住了,但火辣辣的疼却直往心里钻。俄顷,我们席地而座,平分了劳动果实,等我们满身泥巴回到家里,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

  那次捉的鱼我家美美地喝了两次鱼汤,一次煎炒。这以后,只要有空,我总要邀上几个小朋友合伙捉鱼,由于有了以前的教训,捉起鱼来总是小心翼翼,再也没有被昂刺鱼扎过,渐渐掌握了一些捉鱼的技巧。

  现在,当我坐在河边,在雨中回想这些已经逝去四十多年的往事时,我的童心又亮丽起来。我看着河水,捡起身旁一块即将被雨水淋透的土疙瘩,用小时侯扔拉子的姿势把它扔到了河里。扑通一声,我和土疙瘩一起又深深地沉入到水流里。

  

  故乡的西面有一座不高的小土丘,占地大约五十亩。每到春天,土丘上烂漫的野花,弯曲的桑树,常常成为我儿时的胜地,梦里的乐园。至于土丘是怎么形成的,它的下面究竟埋藏着什么,从来没有人考证过。它虽然在故乡的广袤原野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但它却像宝石一样镶嵌在我的记忆中。

  我小的时候,每逢星期天,都要加入割草拾柴的小朋友之列到丘上去。说是去干点活儿,其实是三五成群凑热闹想法子玩。那时土丘比现在要高得多,春天是一片嫩绿,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点缀其间,绝不次于城里的公园。夏天是一片郁郁葱葱,桑树的叶子、柳树的叶子遮住毒辣辣的太阳,浓厚的凉荫常常挤满纳凉的乡亲。到了秋天,一些野生的枸杞子从绿叶丛中探出头来,一颗颗红得晶莹红得剔透的果实,看得人心旷神怡。即使到了大雪纷飞的日子,土丘上落了一层醉舞的雪花,那些落了叶的树干也像哨兵一样挺立着,而丛生的万年青则有了用武之地,绿得更加浓烈更加可爱了。

  我们小时候登土丘,从来都不讲究章法,哪儿就近哪儿就是登丘的路,时间久了,竟踩出了硬度不等的许多条路来。我们登土丘,由于都是一拨一拨地去,加之土丘容量有限,柴草有人看管,没有几个孩童会真的把它当作割草拾柴的地方,都是到那里找乐趣。

  那天,我和“欢迎”等四个伙伴在土丘上玩猫逮老鼠游戏,由“文化”当猫,我们三人当鼠。等各自选择一处密林藏好后,文化开始工作。

  文化是我的邻居,一个身材比同龄孩子都矮、但鬼点子却比谁都多的小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聪明才智。他害怕钻进野棵子里遇见蛇什么之类的东西,就来了个令他叫绝而让我们感到气愤的招儿。他扯起嗓子大喊,看青的人来了——喊完撒腿就跑。

  这一喊,可把我们吓坏了。我们知道看青的“怀仁”老汉性格粗暴,六亲不任,要是被他逮着准得在屁股上落下几鞋底。我用胳膊肘捣了捣藏在身边的欢迎,欢迎吓得趴在那儿直哆嗦;我再听听附近的动静,二欢他们也在商量如何躲过老怀仁的眼睛。结果,文化跑了几步就折了回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赢得了我们每人为他割一把草的奖赏。

  游戏接着进入第二轮,由欢迎当猫,这一次我们警告欢迎说,不能再用吓唬人的损招了。欢迎很老实,他说我绝对不会用,要是我也喊上一嗓子,真的把老怀仁喊来了,你们都藏得好好的,我岂不是要自个儿吃鞋底。

  我们相互一笑,各自寻找地点藏身。文化跟我藏在一起,他对我说,千万别动,我刚才到高岗上撒尿,真的看见老怀仁往这边来了,欢迎这次要倒霉了。我的心又是一紧张,轻轻地揣了文化一脚,你家伙真不够义气,明明看到了老怀仁却不告诉我们,还出坏点子让欢迎当猫,这不是有意让老怀仁逮住欢迎吗?文化往我跟前挪了挪,小声告诉我,上回欢迎到他家里打小报告,说他上课时逃学,结果被他答(父亲)狠狠打了一顿,这件事他一直还记着呢!我说那你也不能这样。文化说,欢迎个子大,一对一我打不过他,只好这样了。

  欢迎并没有按照游戏规则一个一个地找我们,他一直保持沉默站在那儿没有动弹。原来,就在我和文化交谈的当儿,他也发现了老怀仁。老怀仁几乎是踩着我的腿走到欢迎身边的,他问欢迎,那几个呢?欢迎往树丛里一指。老怀仁说,都给我出来,不然我可要打屁股了!老怀仁的一嗓子把我们吓出一身冷汗,纷纷从藏身的地点露出头来。老怀仁说,都过来站好了,公家的东西哪能随便乱扑腾,全村的孩子要是都像你们几个捣蛋鬼一样,那不乱了套,那这片青还怎么看!说完,他就在我们的屁股上每人赏了一巴掌。我们捂着隐隐作疼的屁股,依依不舍地跟着老怀仁出了土丘。

  现在,当我又坐在儿时捉过迷藏的这个土丘上时,那已经逝去多年的巴掌声又在时空里回荡起来。以至于从内心深处对老怀仁生出许多感激,他虽然性格粗野,但对集体却是忠心耿耿,只要是他负责看管的东西,就很少少过和被破坏过。如今,这个老人已经作古多年,就葬在土丘的旁边。睹物忆旧,我一番感慨,登上土丘再也遇不着给我们教训的故人了。因此,出于礼貌,出于对一巴掌的感激,我在丝丝雨中朝着他的坟茔深情地望了一眼。

  

  故乡的北面是一片绵延十几里的果树园,交通干线104国道从中间穿过。这片果园曾名列全省第三大果园,是上世纪60年代初栽种的,上山下乡时接纳了一大批从上海来的知识青年。我小的时候正是果园的高产期。因此,围绕这片果园,也留下了许多值得咀嚼回味的情结。

  那时,我们村里只有一个民办教师,最高年级是一年级,二年级以上的学生都得到果园深处的果园场小学去就读。生在果园边,长在果园边,但那时却无缘大口大口地吞食果子,我们只能一年四季周而复始、满怀希望地望着、想着。

  春二三月时,正是梨树和苹果树的繁花期,一望无际的浩瀚花海,让我们目不暇接,那到处弥漫的扑鼻花香,熏得我们儿时的步伐轻盈而矫健。有时来了兴趣,偷偷摘上几朵插在白酒瓶子里,破旧的草屋也会顿时香飘四溢。

  花期凋谢后不久,苹果大概只有溜蛋大小的时候,果园就基本处于封园状态了。这时,成群接队的知青负责看管果园。他们经常骑着自行车在园子里穿梭,以最高的警惕提防那些可能进园破坏的人们。他们虽然看起来有点凶,但对我们这些必须穿园上学的孩童还是十分友好和关照的。在经过大队、公社与果园场的协调后,果园场辟出一条专用线路供学生们行走。所以,我们有机会看着果实一天天、一点点地长大,直到成熟。

  说真的,那时侯的春天、夏初、冬天都好过,原因是春后果子小,未成熟的苹果酸涩的不得了,一般不会有人摘食它;冬天时,到处都是光突突的一片树干,根本不会让人有任何想法。但夏初以后就不一样了。这时,那些在我们眼里由青色而一点点变红的苹果,不仅个大饱满,而且浓浓的果香直往我们的鼻子里钻,有时看着看着口水就出来了。

  有一次放午学回家,我和两个同学口渴的要命,一路上眼睛老往苹果上瞟。眼见着要出果园了,我们几乎同时作出了决定,要冒一次险,捡一个落地的苹果解解渴。我们往四周望了望,发现的确没有人时,就猫着腰一步一步地走到果树下准备捡拾。

  其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一个漂亮女知青的眼睛,她坐在路边果园的第三行暗处,把我们的狼狈像看得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像男知青那样大声地吼叫,是她怕吓着我们。就在我们暗自得意要捡拾的时候,她轻盈地走到了我们身边,小朋友,想吃苹果,一定是渴了吧!女知青的几句话虽然很温柔,但把我们吓的够呛,我赶紧站起身来,我的同学们则如同雕像,愣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女知青说,小朋友,别害怕,过来,到里边来。说完,她从篮子里拿了三个坠落的苹果给我们每人一个。

  走到女知青刚才发现我们的地方,只见果树底下铺着一条用芦苇编织的席子,席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外国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旁放着一本印有果园场名字的稿纸,那稿纸的第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我说,知青大姐,我们知道错了,你千万不能把我们的事告诉老师,不然老师要批评我们了。说完,我和小伙伴们都流下了眼泪。知青大姐一边帮我们擦拭眼泪,一边笑着说,看把你们吓的,这么好吃的东西,哪个不想吃呢,何况它是落在地上的,我向你们保证,不会向任何人说的,你们坐下来快点吃吧。

  我们三个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知青大姐为了表示诚意,又从篮子里给我们一人拿了一个,并用粉红色的绣花手帕把果子上的药物擦去,然后才开始一边看她的书,一边和我们说话。我坐在知青大姐的旁边,开始翻弄她写的东西,并怀着十分好奇的心情问,大姐这是写的什么?大姐说,前几页是读书笔记,下边是我写的诗。听到是诗,我们不约而同哎呀了一声,大姐,我们学的课本里也有诗,你会写诗,真了不起啊。

  或许是我们烂漫的童真感动了大姐,她把书本放下,抚摸着我们的头,大姐这是在学习写诗,等将来发表了,我把它拿给你们看!我说,大姐,我们拉勾。大姐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也做到!

  有了这次经历,我感到凡事可不能凭想当然,就在你作出决定的前前后后,说不准在哪个角落就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你。因此,我在果园场小学读了四年,再也没动过一丝关于苹果的念头,也再也没遇到那位漂亮善良的知青大姐。但受大姐的启发,我也爱上了写作,在小学三年级写的第一篇作文《怀念母亲》经语文老师推荐后,竟获得全国少年组的一等奖,为后来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开了一个好头。

  若干年后,我在扬州的一家书店里买到一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回忆录》,偶然发现了那位知青大姐,原来她在和我们认识不久就回了上海,而且成为一名作家。我们当时的相遇被大姐完整真实地记录下来。我读着这段文字,心中充满了感激,暗暗地埋怨大姐,怎么失约了。

  后来,我有机会到上海出差,找到了大姐,大姐还和记忆中一样漂亮。她拿出一摞在报刊发表的复印诗作给我,郑重地对我说,现在还愿不算迟吧。我说,大姐,拉勾能管一百年,一百年里哪天还愿都不迟。临别,大姐又送我她出版的几本小说,并郑重地签名留念。

  如今,当我又回到当初走过的园间小道,再寻找与大姐相遇的那个地方时,我失望了。原来香气馥郁的果园,现在已成为一个大型山羊养殖场,两棵幸运留下来的果树,也因韶华飞逝早已老态龙钟了。我在雨中和它们对望,一股酸楚不知不觉涌了上来。

  

  故乡的东面是一片洋槐树居多的树林,每到春末夏初的时候,洋槐树上就开满了乳白色的花朵,百米之外都能闻到香味。这时,成群成群的乡亲,就拿着绳子和篮子,纷纷爬到树上采摘槐花。可别小瞧这些槐花,它在故乡闹饥荒的年代救过不少乡亲的命。

  小时候,我也加入过采摘槐花的队伍,那不是为了好玩,不是为了凑热闹,纯粹是为了生存,为了改善生活。

  父母亲因意外事故早世后,贫穷就和我攀亲结上了对子。由于我家没有劳力,每年只能分到少得可怜的一点麦子。而且,这些麦子要留到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吃。

  因此,我童年的食谱简单得只有山芋、玉米和青菜几样。夏天,等山芋栽插发叶后,我们的主食就是山芋叶;秋天,山芋收获后,我们的主食就是刚刚刨起的山芋;冬天,则守着秋天晒好的山芋干,看着锅里红糖水一般的汤汁长久地发呆。就数春天青黄不接最难熬,这时,故乡的洋槐树却救济了我们。常常是奶奶领着我来到洋槐树下,由我爬到树上大把大把地采摘下来。回到家里,奶奶竭尽想象,把它与玉米面等排列组合在一起,蒸成形态各异的窝窝头,这种纯天然的食物有时吃上一月两月,也不觉得枯燥乏味。所以,在我最艰难困苦的童年岁月里,家乡的洋槐树成了我的亲人和恩人。

  我伴着绵绵春雨在树林中穿行,走到了那棵小时候经常攀爬的洋槐树前。它已经很老迈了,当年婆娑的枝大半都已枯死,树干也被虫子腐蚀得满目疮痍。我轻轻抚摸着它粗糙而沧桑的表皮,酸甜苦辣不知从何说起。

  就这样,我在春意阑珊和细雨绵绵中凝望了故乡的各个方位。寻根的小路一直很静,静得只能容下大自然的窃窃私语。路上也只有我一个人在走着,那份惬意,是我在城里怎么也找不到的。

  在这样的氛围里回想,我那坎坎坷坷又匆匆忙忙的五十多年人生,就像一首如泣如诉的歌了。我凝视着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故乡风物,它那几分苍凉几分惆怅几分愉悦的情景,永远使我心中温暖,永远使我充盈着一种美丽的念想。

  (作者简介:胡正良,196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知名书法美术评论家,康德哲学研究学者,研究员,现居江苏南京。)

标签:; ;大姐;土丘
责编:张雅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