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熙宁十年六月,江宁钟山脚下,归来了一位使相级别的居士。
这次归来,王安石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了。江宁,对他而言,不是故乡却胜似故乡。
天禧五年十一月,王安石出生在江西临江。他的父亲王益是临江军判官,为官清正,风节凛然。他的母亲吴氏是一位见识超群的女性,博学强记,谦逊仁爱。
景祐四年春,王安石的父亲任江宁府通判。于是,他们一家离开临江,首次抵达江宁。这一年,王安石十七岁。
十七岁,是一个内心烦恼的年龄。王安石苦苦思索着父亲润物细无声般的谆谆教导和诸子百家的经典著作,思考着自己的人生价值究竟是什么,思忖着如何才能跳出碌碌终身而老无所归的生命黑洞。冥思苦想一段时间后,他终于从苦闷中走了出来,重新迸发出读书的热情。他此时读书的目的,不再是为了文章写得漂亮而考取功名,而是想获得“用心于内,不求于外,精于用志,明于见理”的立本、立大、务内的自我修养功夫,希望成就“自断、自主、自信”的圣贤式人格。
然而,父亲的突然去世,使得十九岁的王安石不得不直面担当赡亲养家的重任。他无数次喟然感慨:“仕初有志于养亲,学遂不专于为己。”
江宁的春天,桃李芬芳。王安石却无暇也无心去观赏,他一头扎进“诗、赋、策、论”,成为江宁府学出类拔萃的学生。庆历二年三月,二十二岁的王安石以第四名进士及第。从此,他步入仕途,先后出任扬州签判、鄞县知县、舒州通判、常州知州。
嘉祐八年八月十二日,王安石的母亲去世。他丁忧江宁,重新踏上秣陵古道,心中无限凄凉。母亲不在了,家的感觉顿时空落冷清。而此时他的改革事业,正遭到守旧派激烈反对。伫立在江宁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他竟然不知何去何从。此情此景此心,他写道:“经世才难就,田园路欲迷。殷勤将白发,下马照青溪。岁熟田家乐,秋风客自悲。茫茫曲城路,归马日斜时。”
失去母亲的痛苦,让王安石椎心泣血。三年服丧期间,他恪守丧礼,以近乎自虐的态度,寄托哀思。他穿着粗劣简陋的孝服,不沾荤腥,不修须发,甚至夜间睡觉也不在卧室的床上,而是用稻草编成的垫子,“就厅上,寝于地”。
忧居江宁期间,王安石祸不单行,二妹突然暴病身亡,好友王回意外病逝。接二连三的沉痛打击下,王安石只好去寺庙寻求解脱。他常常前往蒋山寺读经,向禅师请教佛法奥义。
蒋山寺(今灵谷寺),位于钟山脚下西南坡,是南朝梁武帝为安葬名僧宝志而建立的寺院。借助佛、道的理念与修持方法,王安石逐渐从痛苦中走了出来。他利用守制期间的闲暇和清静,开始了学术研究。第一个研究对象是《诗经》,后撰写出《周南诗次解》和《国风解》。第二个研究对象是《三礼》,即《周礼》《仪礼》《礼记》。当时曾巩听此消息,引荐妹夫王无咎从常州来到江宁,跟随王安石学习《三礼》。得知王安石闲居江宁,许多青年学子千里迢迢登门求教。
这个时期的王安石,时而枕书而卧,时而朗声吟哦,时而设帐讲学,时而游览江宁,弟子们追随其旁,如饥似渴地聆听他的精彩言辩。他殷切期望自己的弟子能学以致用,追古之昏礼而行之。江宁历史悠久,西周时代已设地方行政建置。三国之后,成为“六朝古都”。唐末五代,南唐李昪称帝于此。这些翻云覆雨、是非成败转眼成空的苍茫往事,经常萦绕于王安石的笔端,最为称道的是那首《桂枝香·金陵怀古》:“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熙宁元年春,退居江宁四年多的王安石启程进京。出发那天,风正帆满,江宁城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抵达京口金山寺,他拜访了亦师亦友的宝觉禅师。次日夜晚,泊船于瓜洲,此时月上中天,清风拂面,王安石回望对岸京口的灯火,不禁感慨系之:“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熙宁二年二月,宋神宗力排众议,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他幸遇君臣际会,得以一展宏图,然而改革境遇并不顺利。熙宁七年四月,王安石被罢相,知江宁府。
回到阔别六年的江宁,回乡的激动与喜悦溢满他的心头:“日日思北山(即钟山),而今北山去。寄语白莲庵,迎我青松路。”
辞去相位,满身疲惫,往事历历,王安石藏拙于江宁府,政务之余,著书立说,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出自得之情。更多的时候,他则是深居简出,谈经阐义,静赏风朝雨夕。他非常享受这种自在充实、劳中有逸的生活状态:“投老归来一幅巾,尚私荣禄备藩臣。芙蓉堂下疏秋水,且与龟鱼作主人。”一身轻便朴素的布衫头巾,却使他自由的天性得以尽情释放。漫步郡斋,看芙蓉堂畔,大大小小的龟鳖鱼虾在清浅的水中游弋。
然而,熙宁八年二月,宋神宗诏令王安石重回相位。
尽管王安石努力地维持着宰执群体的稳定和团结,但他与参知政事吕惠卿的矛盾已完全公开化。接二连三的人事变故,使得王安石长期处于心绪欠佳的状态。尤其此时他的儿子王雱铸下大错,而后又饮恨而亡。老年丧子的悲痛,给予王安石致命的一击。他心灰意冷,忧伤成疾,去意已决,再次辞去相位。
熙宁九年十月,王安石又一次以使相判江宁府。
世事翻覆,白云苍狗。离京之时,他感慨曰:“江上悠悠不见人,十年尘垢梦中身。殷懃未解丁香结,放出枝间自在春。”往后余生,王安石只愿如一棵荒地上的野树,在大自然中纾解心中的郁结。
船过京口,正值夜间,王安石停舟上岸,来到金山寺,拜见老友宝觉禅师。八年前,他们对床夜语,通宵达旦,那时他将启程前往京城,而今他已归来。
这次归来,和上次相比,王安石的心态已大不相同。上次,是以退为进;这次,却是彻彻底底地厌倦了、放下了。正所谓:“纷纷扰扰十年间,世事何尝不强颜。亦欲心如秋水静,应须身似岭云闲。”
回到江宁,他终于辞去了所有职事,完完全全地退出了官场,做一个闲云野鹤般的隐士,使自己的心灵归于虚静。
钟山的山水,使得他的心情渐渐变得轻松起来。一次,他居然拿东晋名相谢安石开起了玩笑,诙谐地写道:“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他在白下门外的谢公墩修筑宅第,因“去城七里,去钟山亦七里”,于是自号“半山园”。
“半山园”极为简朴,没有一点高门大户人家的气派。有人劝他在园子外面修筑一道高墙,他摇头曰:“与尘世相离,与自然为伴。”
《东轩笔录》中记载,王安石“平日乘一驴,从数僮游诸寺;欲入城,则乘小舫,泛潮沟以行,盖未尝乘马与肩舆也”。可见他完全省却了一朝宰执应有的排场,而是以一个布衣隐逸之人的身份和心境去体会生活,他与春风和鸟儿做朋友,寻觅自然的乐趣。
王安石有一爱好,喜欢坐在“半山园”北坡的水边,看水中倒映的花草树木。在清清流水的映衬下,无论杏花、梅花还是杨柳,都有几许韵致和风采。他诗云:“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陂梅弄影争先舞,叶鸟藏身自在啼”“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钟山,高不足五百米,周回六十余里,东连青龙山,西接青溪,南有钟浦流入秦淮,北接雉亭山,其形像龙,林深树茂,钟灵毓秀。每日早餐后,王安石必定乘驴漫游钟山一圈,百游不厌。他的《游钟山》诗写道:“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常在,山水空流山自闲。”流是空流,唯有清闲,才是洒脱自在。
元丰七年,王安石“舍宅为寺”,宋神宗赐名“报宁寺”。
搬离“半山园”,王安石在青溪之旁,租下秦淮小宅。在此,他写下今生最后一首诗作《新花》:“老年少忻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忍此流芳。流芳柢须臾,我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哲宗元祐元年四月六日,一代文宗王安石在江宁病逝,享年六十六岁,葬于钟山脚下的半山寺内,获赠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