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寻根
□ 北塔
今年5月1日半夜里我才回到老家苏州盛泽镇,5月2日上午便迫不及待地展开一次简单的寻根之旅。一般人寻根都是要去别的地方,因为寻根往往寻的是几代乃至十几代之前的祖居地,而中国历史不乏动荡时代,背井离乡者往往而有。
我之所以在出生地寻根,是因为我寻的是我爷爷的根——哦,我现在用的徐姓是奶奶一族的。我爷爷是倒插门,连姓都插丢了。爷爷家族比奶奶家族离我更远,所以我要做一番寻索。
假如我用爷爷的姓,那么我应该姓仲。民国之前,仲姓在盛泽算是比较重要的家族。根据我们盛泽文化界的“老法师”沈莹宝先生的考证,盛泽镇上曾经有四条弄堂姓“仲”。民国之前最重要的盛泽镇志,即《盛湖志》,是由仲家七代人接笔撰就的。
不过,大概在清末民初,仲姓就逐渐没落了,尤其是我爷爷这一支,不仅搬到了乡下,甚至委屈自己做了徐家的女婿。
我爷爷这一支所在的地方是盛泽镇东边,在目前的前跃社区范围内,以鸦雀浜为中心,下窑港、莲子斗也有散户。现在苏州仓街开有汉服文化馆的仲健民先生跟我同支。他跟我年齿相仿,说他爷爷也生于前跃。不知道我们两个的爷爷小时候是否认识。于是,“五一”节前,我俩就商量好一起带孩子寻我们共同的家族之根。
健民因为生于镇上,所以对祖居地还不如我熟悉,问我在哪里集合。我建议就在仲家庵桥畔。我们这一支虽然因为贫窘而退居乡下,但还依然出资出力修庵建桥——尽管都是迷你型,庵早已不在,桥却依然助力交通,而且现在位于交通要道上,所以很容易找到。另外,我特意把我们寻根之旅的起始点放在这个有关家族荣誉的点位。
我们在仲家庵桥头稍作停留、拍了照片之后,就前往我爷爷仲进官的出生地。
那个地方叫鸦雀浜,离我的出生地庄塔港非常近,我小时候经常去。我不是跟着爷爷去的,因为他老人家早在20世纪50年代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就死于长期饥饿营养不良导致的浮肿病,留下我奶奶和四个孩子。我一般是跟着我奶奶去看望那里的另一位比我孀居的奶奶更加不幸的奶奶——我爷爷的兄弟也是早逝,留下孤儿寡妻。鸦雀浜是一条迷你小河,我小时候就是沿着这条河的堤岸从自己奶奶家走到另一个奶奶家的,热天还曾在里面游过泳、摸过鱼。过了几块石头搭成的鸦雀浜桥,便能看见三间矮小的平房。那里经常只有我那个奶奶一个人住。因为她的独生子、我的堂叔仲海金脑瓜子灵活,十几岁起就在镇上混社会、做生意。他是改革开放后盛泽镇上最早做纺织品生意的人之一,忙于到各地(包括西北)奔波挣钱,很少回家,对老母亲也鲜有亲情。我亲眼见他对自己老母亲做的饭菜挑三拣四,吃的时候骂骂咧咧,气得脆弱的老人家直流眼泪、几乎生病。她时不时拄着拐杖到我家来避难。先父对他这个唯一的婶婶相当不错,往往让她在我家吃住。记得我在小时候的作文中还曾专门写过她。仲海金确实挣到了不少钱,老母亲去世后,他家就彻底搬到了镇上(他的户口似乎本来就在镇上),后来甚至移居到了比邻的浙江省王江泾镇,最后病死在那里。那三间矮小的老屋年久失修,早就被拆除。
在我的发小刘忠明和陈伏良两位老同学的引导下,我们找到了老屋的遗址,上面现在有几间平屋,看起来像是仓库,也颇有年岁了。外墙用石灰水涂白了,上面还有一些风格清新朴素的涂鸦。鸦雀浜依然居住着不少仲姓人家,大多数人都很热情,还记得先父和先叔的名字,让我颇感亲切。由于这次安排的时间太紧,我没有跟族亲们多谈。下次如果再去,一定要跟老人们多多打听陈年旧事。
然后我们去了附近一个叫“莲子斗”的村窟。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健民的太公就是从那里乘船移居到镇上去的,但那里只有一户三个老兄弟姓仲,应该可以排除我们之前猜测的可能性。莲子斗也有一条小河,比鸦雀浜宽而且清,两岸整治得像公园似的。那河明显有个弯,像个斗——莲子斗之名是否就缘于此?也因此,那一段河上居然有三座桥,一座比一座小。其中两座迷你型的桥,似乎干脆连名字都没有。最大的那座不久前翻新过,叫生福桥,多么素朴而美好的名字啊。我们站在桥头欣赏光影交织的旖旎河景,流连良久。
这次寻根之旅的最后也是最重要一站是已经消失了的仲子庙。“仲子”者,“仲由”也,即孔子最器重的大弟子之一子路。子路是春秋末期鲁国卞(今山东泗水县泉林镇卞桥村)人,公元前480年在卫国内乱中为保护其主公孔悝而优雅牺牲。天下仲姓公认的始祖就是仲由,但是他生于山东,死于河南,为何在江苏有祭祀他的庙呢?我们仲姓又如何南渡的呢?
这还得从我们盛泽仲氏始祖仲基说起。仲基原籍济州即山东济宁横坊村(该村现已不存,约位于今山东微山县鲁桥镇仲浅村西之5里)。据《盛湖志》载,宋钦宗靖康年间,仲基以武功授高邮判。徽钦二帝被掳至金国后,宋高宗建炎戊申年间,仲基偕胞弟仲琪(号白庵)、仲祺(号履庵)随孔子后裔孔端友扈跸康王赵构南渡至临安称帝,遂擢升为台州知府。仲基后来侨居嘉兴秀水县天字圩,再后来定居吴江县膳字圩朝潭浜(即今吴江区盛泽镇红洲村招善浜)。南宋绍兴元年即公元1131年,仲基上奏,谓其山东老家横坊村原有之仲子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实际上那时山东已被敌对的金国控制,哪怕横坊村仲子庙依然完好,南方仲姓人也很难回去祭拜。仲基在奏疏上没有明说这一点,宋高宗心知肚明。为表彰仲基及其始祖仲子路之忠勇,高宗下诏在盛泽镇小口圩(招善浜东南方向)划地百亩,修建御赐河内公庙(北宋大中祥符二年,即1009年,子路获封“河内公”),并亲撰匾额以及《御赐河内公庙记》,由陈康伯誊写刻碑。南宋时济宁人仲德懋撰有《谒大宗祖庙》、宁阳人仲正琮撰有《之盛寨祭庙怀祖二首》(“盛寨”者“盛泽”也)等诗,均咏该庙。孔子第四十七世孙、袭封“衍圣公”孔端友是带着仲基兄弟三人护驾的,他可能觉得孔子的弟子都能在南方另起祠庙,孔子本人应该更没问题(南方孔姓人也无法回曲阜奉祭)。于是,他也上奏,高宗也准奏,1135年,遂在浙江衢城即衢州建南宗孔庙——至今保存完整,我也曾去拜谒过。南宋时,全国有多处子路祠庙;据说,盛泽的这座规模最大。孔端友恐怕并不了解盛泽仲子庙的规模。师生俩的庙的规制可堪伯仲。元人胡祖广称:“素闻吴越分歧间有子路祠庙,始于宋高宗南渡,大宗即嫡支主祀,其规制不逊于衢城。”
仲基去世后,就葬在河内公庙附近。因此,我们去寻仲子庙,也是寻仲基墓。可惜两者均已不存。据说,庙是“文革”时被毁的。现在原址上新建一座佛教小庙,就是两间颇为简陋的房子,外表涂成黄色,里面有泥塑木雕的佛像和供桌,供桌上有各种水果等食品。我们是通过玻璃窗看到里面情形的,因为这座庙不是每天都开——那天正好没开。庙的前后都有不小的空地,种着蔬菜;庙的右边是一片颇为壮观的水域,岸边还有几棵相当粗大的老树。可想而知,当年仲子庙的风水是非常讲究的。
仲基墓既已无存,我们只能心中默拜这位非凡的始祖。5月3日,我们一些盛泽中学的同学在松陵镇聚会。我们的恩师顾海东先生也拨冗莅临。他建议我们盛泽或南方的仲氏宗亲群策群力,广泛寻求政府和社会的支持,在原址重建仲子庙。不知何时能够实现这一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