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者,巧言谄媚之谓也。“佞佛”就是讨好谄媚佛陀教义,后又泛指迷信佛教。《晋书》卷七十七《何充列传》记载,东晋时期,中书令何充“性好释典,崇修佛寺,供给沙门以百数,糜费巨亿而不吝也。亲友至于贫乏,无所施遗,以此获讥于世”。当时,中书侍郎郗愔及弟弟、吏部侍郎郗昙奉天师道,而何充与弟弟、散骑侍郎何准“崇信释氏”,吴兴太守谢万讥之云:“二郗谄於道,二何佞於佛。”这应该是“佞佛”一词的最早出处,与东晋时期佛教盛行有关,与七朝古都南京有关。
作为一种外来文化,佛教自东汉明帝刘庄时传入中国后,一直存在着佞佛与削佛、灭佛三种态势。在灭佛中,最为知著的要数“三武灭佛”,即北魏太武帝灭佛、北周武帝灭佛、唐武宗灭佛。通过《旧唐书》及《资治通鉴》有关历史文献阅读,我发现,在唐代历史发展进程中,唐武宗灭佛只是佛教在中国大地上起起伏伏的一个历史节点,唐代的佞佛与削佛、灭佛之争一直存在着。透过佞佛、灭佛(含削佛)的博弈,我们可以对大唐王朝曾经存在的政局混乱、思想文化混乱现象作一认知,对佛教文化在中土生根发展有所认知。
一.初唐、盛唐时期的削佛
公元618年,李渊在隋末动乱中,不断翦灭异己势力,建立起李唐王朝,年号“武德”。据《旧唐书》卷七十九《傅奕列传》《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一《唐纪七》载,武德七年(624年)(《通鉴》作“九年”)夏四月,太史令傅奕上疏,请求朝廷下令,“除去释教”,即清除佛教。
傅奕指出:“佛在西域,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演其妖书,述其邪法,伪启三涂,谬张六道,恐嚇愚夫,诈欺庸品。凡百黎庶,通识者稀,不察根源,信其矫诈。乃追忏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布施一钱,希万倍之报;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遂使愚迷,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其有造作恶逆,身坠刑网,方乃狱中礼佛,口诵佛经,昼夜忘疲,规免其罪。”
作为精通历史的太史令,傅奕对佛教的原产地、传播到中土时出现真经假经混淆现象、对中国传统儒家“忠孝”文化造成的伤害、对社会稳定造成的破坏、对人的思想造成的混乱等予以彻底揭露,开启了大唐王朝声讨清算佛教弊端的先河。
傅奕从唯物主义角度分析指出:“且生死寿夭,由于自然;刑德威福,关之人主;乃谓贫富贵贱,功业所招,而愚僧矫诈,皆云有佛”。一些狡诈的僧人为了愚弄百姓,把人世间一切都归到佛的身上,是佛在起作用。“愚僧”们的所作所为是在“窃人主之权,擅造化之力,其为害政,良可悲矣”!佛教已经对国家施政造成危害,出现这种现象,实在是太可悲了。
傅奕接着从中国历史传疑时代的伏羲氏、神农氏开始,一直到汉、魏王朝建立,“皆无佛法”,但那时却仍能出现“君明臣忠,祚长年久”可喜现象。到了东汉明帝刘庄时,“假托梦想,始立胡神,西域桑门,自传其法”。传说东汉明帝曾梦见一个闪闪发光的巨大金人从西方飞来,这个“金人”被当时的博学之士们解梦为是西方的佛陀。后来就出现“白马驮经”、在洛阳建立白马寺、由随白马送经而来的西域“桑门”(沙门、和尚)开始在中国传教现象。
傅奕指出,西晋以上,国家有“严科”规定,“不许中国之人,辄行髡发之事”。即不允许国人随便削发,因为身体发肤是受之父母,如果削发,就是对父母的最大不孝。但自从西晋末年出现匈奴、鲜卑、羯、羌、氐“五胡乱华”后,中土出现“主庸臣佞,政虐祚短”现象,他认为,“皆由佛教致灾也”。南朝梁武帝萧衍虽佞佛如痴,仍摆脱不了被侯景活活饿死、江山很快灭亡的悲惨结局。北齐襄帝高澄信佛,在受禅前夕,被膳奴兰京所弑,时年二十九岁。有监于此,傅奕大声疾呼,这些“足为明镜”,历史就是一面镜子,佞佛酿成的悲剧不可重演。
傅奕接着以褒姒仅一人,妖惑周幽王,导致西周灭亡的历史教训,指出:况如今,“天下僧尼,数盈十万,翦刻缯彩,装束泥人,竞为厌魅,迷惑万姓”!如何解决这种社会问题,傅奕从人口增长、家庭建立、社会稳定、军队国防建设等方面提出对策:“请令匹配,即成十万余户,产育男女,十年长养,一纪教训,自然益国,可以足兵。四海免蚕食之殃,百姓知威福所在,则妖惑之风自革,淳朴之化还兴。”清除佛教,于国于民于家庭都有利,社会风气会也会随之出现根本好转。
由于李唐王朝刚刚建立不久,皇帝李渊对佛教的态度如何,不清楚,所以,傅奕在上疏最后,举了北齐朝的章仇子他(亦作“佗”)当年也曾上表灭佛,最后惨遭不幸的例子。北齐朝章仇子他曾向朝廷建言:“僧尼徒众,糜损国家,寺塔奢侈,虚费金帛。”由于诸僧附会宰相,在朝廷上对他进行谗毁,诸尼又依托妃主,在暗中对他谤讟诋毁,章仇子他最后竟被囚絷,刑于都市。一直到了北周时才被平反。傅奕在疏表最后指出:“且古今忠谏,鲜不及祸”,虽然如此,“臣虽不敏,窃慕其踪”,他也随时做好被砍头的思想准备。在这之后,傅奕又上疏十一篇,篇篇“词甚切直”。
在接到傅奕上疏后,唐高祖李渊下诏,让百官上朝议其事。众大臣三缄其口,唯有太仆卿张道源称赞傅奕奏疏合理,很快又出现不同意见,朝廷上展开了激烈辩论。
中书令萧瑀争辩说:“佛,圣人也,傅奕为此议,非圣人者无法,请置严刑。”这位萧瑀,其高祖父就是南朝梁武帝萧衍。
傅奕回答说:“礼本于事亲,终于奉上,此则忠孝之理著,臣子之行成。而佛踰城出家,逃背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以继体而悖所亲。萧瑀非出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臣闻非孝者无亲,其萧瑀之谓矣!”傅奕认为,人都是父母所生,不是如神话传说中是由“空桑”中生存来的,萧瑀是在主张人无父母,主张不孝。萧瑀无言以对,只好合手说:“地狱所设,正为是人!”诅咒傅奕要下地狱。
大臣们再争吵,最终取决于皇帝态度。李唐王朝奉老子李聃为先祖,自然倾向于道教,但“亦恶沙门、道士苟避征徭,不守戒律”,于是,“皆如傅奕所言”,完全赞同傅奕观点。大唐王朝建立初期,就拉开了削佛帷幕。
当时京师有许多寺观邻接廛邸,溷杂屠沽,不甚清净。据《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载,武德九年夏五月辛巳,皇帝李渊下诏,指出:“释迦阐教,清净为先,远离尘垢,断除贪欲”,但现在的情形是,那些“猥贱之侣,规自尊高;浮惰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度,托号出家,嗜欲无厌,营求不息”。这些披着僧人外衣的人,“出入闾里,周旋阛阓,驱策田产,聚集货物”“进违戒律条文,退无礼典之训”,甚至出现“亲行劫掠,躬自穿窬,造作妖讹,交通豪猾”的违法犯罪现象。尤其是当下,竟出现建立众多寺庙,建筑地点不选择在闲旷之地,而专门选“喧杂之方”来建设,并且建筑形制是“繕采崎岖,栋宇殊拓,错舛隐匿,诱纳奸邪”,成为犯罪窝点,对此必须予以“正本澄源”。命有司做好整治沙汰(淘汰)工作。对僧、尼、道士、女冠等群体中“精勤练行、守戒律者”,可以合并迁居到大寺观居住,由官家给其衣食,毋令乏短。对于那些“不能精进、戒行有阙、不堪供养”的庸猥粗秽之徒,悉令罢遣,勒令回还乡里。京师只留三所寺庙,二所道观;其余天下诸州,各留一所,余皆罢之。
李渊的削佛措施很接地气,没有把佛教一棍子打死,而是立足于削减,以稳定时局,巩固政权。但是,到了这一年即武德九年的六月,“玄武门之变”爆发,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相互残杀,致使李渊削佛国策“事竟不行”。
一时间,“其僧、尼、道士、女冠并宜依旧”,国家庶事,皆由秦王李世民来处理。李渊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向天下发布公告:“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到了八月,李世民即皇位,是为唐太宗。
在一次临朝时,李世民询问傅奕:“佛道玄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征验。卿独不悟其理,何也?”
傅奕对曰:“佛乃胡中桀黠,欺诳夷狄,初止西域,渐流中国。遵尚其教,皆是邪僻小人,模写庄、老玄言,文饰妖幻之教,用欺愚俗,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有害。臣非不悟,鄙不学也。”李世民“颇然之”,赞同傅奕的观点。
傅奕于贞观十三年以85岁高龄病卒,临终诫其子曰:“老、庄玄一之篇,周、孔《六经》之说,是为名教,汝宜习之。妖胡乱华,举时皆惑,唯独窃叹,众不从我,悲夫!汝等勿学也。”傅奕强调中华本土儒道文化,坚决抵制佛学乱华,代表了当时知识分子阶层的一种倾向。
再说到了贞观二年(628年)六月,李世民对大臣们说:梁武帝萧衍君臣“惟谈苦空”,当“侯景之乱”出现时,“百官不能乘马”,毫无战斗力。梁元帝萧绎曾经被“周师所围,犹讲《老子》,百官戎服以听”,这些都“深足为戒”。李世民明确告诉天下人:他所喜好的,“唯尧、舜、周、孔之道”即儒家之道,并且将儒家之道比之为“如鸟有翼,如鱼有水,失之则死,不可暂无耳”。
贞观三年(629年)正月,有“沙门法雅,坐妖言诛”。一个名叫“法雅”的和尚因散布佛教妖言而被诛杀,对削弱和扼制佛教发展起到了镇慑作用。
在李世民执政和接下来的唐高宗李治时期,佛教处于被控制和削弱时期,但是,政府“削佛”举措并不能从根本上达到铲除效果,在民间,佛教活动仍然暗中盛行,有些人利用佛教来谋财敛财,甚至到了聚众造反程度。
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唐纪》十九记载,唐高宗李治弘道元年(683年)夏四月,绥州部落稽胡白铁余“埋铜佛于地中”,久之,草生其上,白铁余诓骗其乡人曰:“吾于此数见佛光。”择日,集众掘地,果得之,他因此对众人说:“得见圣佛者,百疾皆愈。”意谓能够一睹铜佛,就可以治愈百病。于是“远近赴之”,四面八方的老百姓都赶来求佛治病。白铁余“以杂色囊盛之数十重,得厚施,乃去一囊”。数年间,归信者众,遂谋作乱。他们占据城平县,白铁余自称“光明圣皇帝”,并且“置百官”,建立政权体制,率众进攻绥德、大斌二县,“杀官吏,焚民居”。朝廷派遣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与夏州都督王方翼前去讨伐,攻拔其城,“擒铁余,余党悉平”。一场由佛教引起的叛乱终于得以平息。
二.武周、大历政权时期的佞佛
武则天建立武“周”政权,大唐王朝的李姓江山被摁下了暂停键,但佛教文化却开启了快速通道。武则天在14岁时被唐太宗看中,召入宫,立为才人。唐太宗驾崩后,她就投身感业寺,削发为尼。后又被高宗李治从寺庙召回入宫,拜为昭仪。当尼姑的人生经历,对武则天后来重视佛教应该有一定影响,但更重要的因素,还是通过佞佛以实现个人政治目的。
弘道元年(683年)李治驾崩后,虽然是皇太子李显即位当皇帝,但却是武则天以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第二年即嗣圣元年(684年)二月,武则天干脆废了李显,另立豫王李轮(旦)为帝,但却令其居于别殿,改元“文明”,仍由她这位皇太后临朝称制;到了九月,又改元“光宅”,像儿戏一样频繁更换政权年号。据《资冶通鉴》卷第二百三《唐纪》十九记载,光宅元年(684年)九月,武则天改东都洛阳为“神都”。
武则天要取代李唐王朝,决定借助佛教为她制造舆论。在临朝决事的垂拱元年(685年)九月,武则天采纳僧怀义建议,下令对洛阳白马寺进行重修,并让僧怀义亲自监修。寺修建成功后,又让僧怀义任白马寺住持。
僧怀义,本姓冯,名小宝,今陕西户县人,长得是“伟形神,有膂力”,可谓身高力大,相貌堂堂。他曾在洛阳市以卖药为生,一次偶然机会,与唐睿宗李旦之女“千金公主”相识。千金公主又将他引荐给武则天,“得幸于太后”,从此,冯小宝便成为武则天的嬖幸近侍,实即面首也。为了能够实现与冯小宝随时幽会,让他能够自由出入宫禁,也为了遮人耳目,武则天“乃度为僧,名怀义”,将冯小宝剃度为僧,法名怀义。这还不够,他又让冯小宝改姓为薛,使他与女婿薛绍合族,令薛绍尊之为季父。这么一来,僧怀义便能与洛阳真正的僧人法明、处一等经常出入内道场,同时经常乘马出入宫中。
僧怀义利用手中资源,“多聚无赖少年”,让他们“度为僧”,打着僧人的幌子,“纵横犯法,人莫敢言”。到了永昌元年(689年)九月,僧怀义诣阙上表劝进,要求武则天当皇帝。当时劝进武则天当皇帝的有6万余人,除了百官及帝室宗戚、远近百姓、四夷酋长,还有沙门和道士。武则天易国号为“周”,取代了李唐王朝;又改元“天授”,意谓她当皇帝是老天的安排。
据《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载,到了天授二年(691年)夏四月,“令释教在道法之上,僧尼处道士女冠之前”。佛教取代了道教在华夏版图上的老大地位,“则天革命”,不仅体现在皇帝可由女性来做,同时也体现在佛教对本土道教的“革命”上。
延载元年(694年)五月,黄河以南地区有一老尼居神都洛阳麟趾寺,与嵩山人韦什方等以妖妄惑众。老尼自号净光如来,自称能知未然,预测未来。韦什方自称是三国吴赤乌元年(238年)生人,有450多岁了。又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胡人,“亦自言五百岁”。武则天对这些都十分相信,还赐韦什方姓武氏。
武则天虽然后来于公元704年归政李唐王朝,但佛教文化已经在大唐国土上影响更加深远。
据《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四《唐纪》四十记载,到了唐代宗大历二年(707年),刚开始时,皇帝只是喜好宗庙祠祀活动,对佛教不太重视,但身边的三位宰相元载、王缙、杜鸿渐皆好佛,其中以王缙尤甚。王缙不食荤血,与杜鸿渐“造寺无穷”,带头建造了无数座寺庙。
一天,唐代宗问他们:“佛言报应,果为有无?”
元载等奏曰:“国家运祚灵长,非宿植福业,何以致之!福业已定,虽时有小灾,终不能为害,所以安、史悖逆方炽而皆有子祸;仆固怀恩称兵内侮,出门病死;回纥、吐蕃大举深入,不战而退:此皆非人力所及,岂得言无报应也!”他们把平息安禄山、史思明、仆固怀恩等人的叛乱,平定戎狄的入侵,功劳全归到佛教“因果报应”理论上了。大唐王朝的朝廷要员佞佛如此,整个社会佞佛现象可以想见。
唐代宗由是深信佛教,经常于宫禁中请百余僧人吃饭慰问。他甚至相信佛教有退敌功能,如有寇至,则令僧人讲《仁王经》以禳之,寇去则厚加赏赐。
一个名叫“不空”的胡僧,官至卿监,爵为国公,出入禁闼,势移权贵。这个胡僧于大历九年六月卒后,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司空,赐爵肃国公,谥曰“大辩正广智不空三藏和尚”。和尚可以在朝廷为官,这也是大唐王朝的创举。
当时京畿,良田美利多归僧寺。唐代宗敕天下:无得箠曳僧尼。大兴土木,建造寺庙,在五台山建造金阁寺,铸铜涂金为瓦,所费巨亿。
宰相王缙甚至给中书省符牒,令五台山僧人数十人“散之四方,求利以营之”。朝廷下发文件,让五台山僧人数十人到全国各地化缘募捐,用以建造寺庙,可见朝廷重视佛教场馆建设,重视佛教文化宣传。
宰相元载等每“侍上从容”,即等到皇帝时间宽裕时,就“多谈佛事”,向皇帝灌输佛教文化思想。上行下效,皇帝与宰相们带头佞佛,“中外臣民承流相化”当是必然,一时间,大唐王朝“皆废人事而奉佛,政刑日紊矣”。
宰相杜鸿渐因出使蜀地,无恙而还,他认为这是佛在保佑,回到长安后,又“饭千僧”,以表报答。
到了大历三年(76年)春正月,唐代宗又“幸章敬寺,度僧尼千人”,皇帝亲自扮演起了剃度众生为僧为尼的大法师角色。在皇帝和朝廷重臣带头鼓励下,大唐王朝僧尼队伍日益庞大,寺庙香火愈烧愈旺,佛教文化愈来愈深入人心,直至出现了一次次迎佛骨进皇宫膜拜的现象。
三.唐德宗、唐宪宗喜迎佛骨入禁宫
历史进入中唐时期,唐朝皇帝带头佞佛的现象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甚至痴迷程度,最为典型的就是把深藏佛塔地宫的佛骨请出地面,请入皇宫重光,瞻仰供奉。这其中,以唐德宗、唐宪宗最为典型。
《旧唐书》卷十三《德宗本纪》记载: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春,“岐州无忧王寺有佛指骨寸余,先是取来禁中供养,乙亥,诏送还本寺。”《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三十三《唐纪》四十九记载更为详细:诏出岐山无忧王寺佛指骨,迎置禁中,又送诸寺以示众。倾都瞻礼,施财巨万。二月乙亥日,遣中使复葬故处。
为了求得佛祖庇护保佑,皇帝竟然不择手段,派人将安葬在岐山无忧王寺的佛指骨舍利直接从地宫取出,送到皇宫中与皇帝同处。皇帝丝毫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其对佛的膜拜已经远远超过了对祖先的祭拜崇敬。
《资冶通鉴》卷第二百四十《唐纪》五十六记载,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年),皇上已经进入晚年,特别喜好神仙,祈求能够长生不老,于是,诏天下求方士,希望这些人能帮助自己实现长生不老理想。方士柳泌对皇上说:“浙江境内的天台山神仙所聚,多灵草,臣虽知之,力不能致,诚得为彼长吏,庶几可求。”皇上果然相信,很快任命柳泌为台州刺史,并赐服金紫品第,让他以地方长官的身份去收集灵草仙草。谏官争论上奏,认为“人主喜方士,未有使之临民赋政者”。唐宪宗听了后,毫无顾忌地说:“烦一州之力而能为人主致长生,臣子亦何爱焉!”意思是说,任命一个方士去当地方长官,便于动用一州民力来获取灵草,让皇上能够获得长生不老,作为人臣的你们,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皇上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由是群臣莫敢言”,大臣们都缄口不言了。
正在这时,功德使又向皇上进言:“凤翔法门寺塔有佛指骨,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应开,请迎之。”这一年的十二月,择一黄道吉日,宪宗皇帝派遣中使“帅僧众迎之”。元和十四年春正月,中使迎佛骨至京师。皇上将佛骨留宫禁中三日,再历送诸寺巡展(《旧唐书•宪宗本纪》中为“乃送诣寺”)。
大唐王朝的王公士民们奔走向告,“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的人甚至“竭产充施”,不惜把家产变卖光了来施财礼佛;有的甚至“燃香臂顶”,当供养者。整个社会由礼佛发展到了佞佛程度。
在众人皆醉、举世皆浊的时刻,有一个人是头脑清醒理智的,这个人就是时任刑部侍郎、被后世誉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韩退之。
韩愈不顾位卑,上表切谏,明确告诉皇上:“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黄帝以至于禹、汤、文、武,皆享寿考,百姓安乐,当是时,未有佛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为寺家奴,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韩愈列举史实,说明国祚长短、人命寿夭,一律与佛无关。
韩愈指出:“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微贱,于佛岂可更惜身命。’佛本夷狄之人,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假如其身尚在,奉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已死,枯朽之骨,岂宜以入宫禁!”皇帝带头佞佛,对老百姓影响很大,有些人甚至到了不顾生家性命的盲目程度。佛法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格格不入,佛若健在,到中国来见皇上天子,只是一般的礼遇而已,现如今,将佛之朽骨迎入皇宫,实在是匪夷所思。
韩愈接着指出:“古之诸侯行吊于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袚除不祥。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视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罪,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
这就是韩愈著名的《谏迎佛骨表》。文章条理清晰,对佛的来源、人的寿夭和国运短长与佛无关等进行陈述,同时对皇上不顾礼仪风俗禁忌、直接将枯朽污秽佛骨迎入禁宫深表不解,最后大胆发出了要将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的呐喊。
韩愈的这篇上表檄文与唐高祖武德九年(626年)太史令傅奕的上疏,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时的唐代历史虽然已发展近二百年,但在佛教问题上的两条路线斗争一直没有停止过。
与唐高祖李渊不同的是,唐宪宗李纯在接到韩愈的上表后,“大怒”,并出示宰相,要将韩愈处以极刑。
在这关键时刻,宰相裴度、崔群等人站出来为韩愈求情了,他们说:韩愈虽狂妄,但出发点是好的,是对皇上忠恳的表现。请皇上宜宽容处理,以广开言路。皇上怒气虽消,但韩愈死罪可免,活罪要逃,“贬韩愈为潮州刺史”。
元和十五年(820年)春,唐宪宗因“服金丹”,脾气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不久,暴崩于中和殿。当时人们皆言是内常侍陈弘志弑逆,其党类讳之,不敢讨贼,对外但说是药性发作而亡,外界人“莫能明也”。历史留下一段疑案。佞佛的皇帝,佛也救不了他的命;吃长生“金丹”的皇帝,也被道士给“过度养身”而致死。
到了唐穆宗长庆三年(823年)六月,已经被朝廷召回任吏部侍郎的韩愈,又被任命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六军不敢犯法”。军队中的官兵们私下相互议论说:“是尚欲烧佛骨,何可犯也!”意思是说,韩愈这个人连佛骨都敢烧,谁还敢犯法惹事呀!韩愈的灭佛举动,对吏治清明还起到了作用,这应是他始料未及的。
唐朝佛教盛行,佛教建筑在皇宫中是司空见惯。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十一月甲辰,禁中昭德寺大火,“延及宫人所居,烧死者数百人”。《旧唐书》卷十七上《文宗本纪》记载更为详实:昭德寺位于宣政殿东边,在北风的影响下,“火势益盛,至暮稍息”。
当年被唐宪宗迎进皇宫膜拜的佛骨,在回到法门寺地宫十几年后,仍然在人们的心目中有相当大的影响。据《资治通鉴》卷第二百四十六《唐纪》六十二记载,唐文宗太和末年(835年),杜悰为凤翔节度使,有诏“沙汰僧尼”。时有五色云见于岐山,近法门寺,民间讹言佛骨降祥,以僧尼不安之故。监军欲奏之,杜悰制止说:“云物变色,何常之有!佛若果爱僧尼,当见于京师。”
由此可见,法门寺佛骨舍利在唐人心目中,依然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认识,佞佛与削佛、灭佛之间的矛盾仍在继续。
束有春 2024年11月3日于金陵四合斋